蘇炙夜端著一張寫著“不高興”的臭臉,走進祁慕寒的臥室,開口便說:“昨夜沒休息好。一大早的喚我做什麽?”
他的心情不怎麽好,從昨晚到現在心裡都很不舒服,具體要說是哪兒不舒服,他也說不上來,太過麻煩的事情他一概不願意去想。
祁慕寒勉強支起身子,自己拿了個枕頭頂在腰間,問他:“寧王那邊,有什麽動靜沒有?”
“老樣子。”蘇炙夜回想了一下,“只是玉嫵顏中箭以後,我們也失去了蘇豫的消息,這個確實有點奇怪。”
祁慕寒沉默了一陣,笑道:“我看你休息得挺好,腦子也挺清楚啊。”
蘇炙夜:?
蘇炙夜本來心情就不好,聽祁慕寒拿他取樂,又瞬間恢復了臭臉:“昨天的大雨是不是淋得你腦子進水了?”
祁慕寒:“看來真的是你將我送回來了。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麽?”
蘇炙夜臉色僵了僵,過了兩秒,說:“你暈倒了。”
祁慕寒哂笑了一聲,說:“粟籬一大早就跑出去了,你也不主動來見我。你們都在瞞我什麽?”
蘇炙夜想起昨晚雨夜裡的混亂,公孫薇的掙扎,祁慕寒被擊暈前的瘋狂,自己不得不一掌將他劈暈——他的雙拳不自覺地緊握了握。
“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他看著祁慕寒。
祁慕寒搖頭,揉了揉太陽穴:“記不清了,好久不曾這樣失去過意識。”
蘇炙夜暗中松了一口氣,說實話,昨晚那個情況,他都不知道是更心疼祁慕寒,還是心疼被嚇壞了的公孫薇,或者還有些別的情感,但他不願意去想,更不想說。
蘇炙夜:“你的確是病發了,在公孫薇出來以前,你就倒在那涼亭上,是她將我喚來的。”
果真是這樣麽?祁慕寒心裡想。
蘇炙夜看了他兩秒,轉身往門外走去,祁慕寒又喊住了他:“等等。”
蘇炙夜轉過身來:“還有什麽事?”
祁慕寒:“追月宴也快了,幫我盯緊一點,以防寧王在追月宴上有什麽動作。”
“這個我自然知道。”
祁慕寒又沉吟片刻,道:“還有一件事,難得今天你我都在府中,就一並說了吧。”
蘇炙夜有點不妙的預感,脫口而出:“別又是讓我去做官。”
祁慕寒笑道:“不是,不過也差不多,我前些日子已經與商將軍商議定了,過些日子,你去他軍中當個副官。”
蘇炙夜臉色一沉:“我說過不想當官,軍中的官難道就不算是官?”
祁慕寒像勸自己弟弟一樣,對他循循善誘:“起碼暫時用不著你上朝。”
蘇炙夜冷冷地看他,祁慕寒耐心地解釋:“是這樣的,商將軍目前雖是支持我,但他私下仍有所保留,而且他的交換條件是……”
“讓你娶商墨雲。”蘇炙夜接道。
“正是。”祁慕寒聳了聳肩,“我既然答應了薇兒,便不能去娶商墨雲。”
蘇炙夜想到那夜在十裡河堤的屋頂上,自己答應公孫薇的那番話,一陣頭疼。
祁慕寒換了個稍微舒服點的坐姿,說:“寧王有柰城的軍隊,繕王有江東軍權,而我只有想辦法去謀商將軍手中的中軍之權。”
蘇炙夜罕見地沉默了片刻,說:“商將軍在軍中威望身高,他健在一天,我這個副官能謀到多少軍權?”
祁慕寒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眼下雖然四海平定,但還有一個地方有隱患——會闃與西涼國接壤,這兩國久有戰事,你覺得西涼國這次追月節來訪,目的隻為朝拜麽?”
蘇炙夜:“莫非他們想你娶了烏羅公主,也是方便他日借兵?”
“差不多。”祁慕寒點頭,“會闃新立君王,闃人好戰且擅使毒,西涼已經吃了兩次敗仗。陛下不會放任會闃吞並西涼,這對我祁國並沒有任何幫助。”
蘇炙夜嗤笑了一聲:“你的祁國?你別忘了,你還有一半江東血統。如果祁國當年不是掠奪了江東的資源,何來有今日的祁國?”
祁慕寒看著他說:“要恢復江東的地位,那還是後話。目前來說,你需要去替西涼打這一場戰,若你勝利了,我會暗中安排,將商將軍的兵權移到你手上。”
蘇炙夜的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這樣一來,你就擁有了商洛習的兵權;同時也用不著娶烏羅或者商墨雲。這時候,你再將公孫薇娶過來,屆時趙氏家族的財富,公孫家的九卿之位,都將護你一路入主東宮——一箭雙雕,你行。”
祁慕寒靜靜看他,沒有承認,也不否認。
蘇炙夜淡淡地道:“很好,我以為你被兒女私情擾亂了,沒想到你依舊如此冷靜,好。”
他轉身朝門外走去:“好!這件事,我答應了。”
蘇炙夜的背影有幾分蕭瑟,祁慕寒本想再叫住他,卻還是忍住了——有些事情,他不如裝著不懂。
他重重地往床邊一靠,這是個困局,如果不想被別人安排,便只能主動去安排別人。
只是這條路太過孤獨,能了解他心中困獸之鬥的,能有幾人?
“薇兒。”他輕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仿佛這個名字是這條漆黑之路上的一盞孤燈,一盞燈他不能失去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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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姐在營地裡忙得不亦樂乎,又是分發新衣裳給孩童們,又是往帳篷前掛燈籠,即將要迎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個追月節,她心情很是不錯。
與許多江東百姓一樣,她們在家鄉的土地已被祁國人霸佔了,與其留在家鄉做僅僅足夠糊口的務農工作,不如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幾年前,她同幾個小姊妹離開了江東,身上只有幾個銅板,帶著幾件破舊的衣物,離別了那個熟悉卻不再屬於她的土地,踏上了這個陌生卻也同樣不屬於她的土地。
初到祁國都城汴京,她被這裡的繁華震驚了,這裡有徹夜不滅的燈火,有一擲千金的貴公子,容貌嬌媚的千金小姐,卻獨獨沒有她一個普通的外鄉人的立足之地。
好在幾年的時間積澱下來,江東人之間的守望互助,她終於在十裡河堤開了一家戲坊,更是遇到了離家出走的公孫薇。
來光顧的客人越來越多,生意也越來越紅火,她用心地積攢下每一兩銀子,除了幫襯父老鄉親,她還有個小小的心思——覓得一個如意郎君,和他穩穩扎根在汴京,用這筆銀子做日後成家立業的根本。
幸福比她想象中來得更快,她認識了一個叫做吳岩的人。他時常來聽她唱戲,初時還把他當成一般的客人來看待,可漸漸地,她發現只要有她出現的地方,他都會在。
那一天,韓玨領著公孫薇再度來到江東營地,她豔羨地看著這對俊男美女——韓玨對公孫薇的那份情愫,她第一眼就看出來了,甚至早在小蝦發病的時候,她望見韓玨凝視公孫薇的眼光,就能感覺得出來。
這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啊,就像是千裡冰川下流動的水,像靜謐湖水下深藏著的暗湧,她多麽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被這樣一種目光凝視。
她豔羨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身旁有人輕輕對她說:“不必惆悵……或許你身邊也有著不錯的風景。”
她轉過身來,是吳岩。
這是一個名字很普通,樣貌卻十分出眾的男子。他有很濃重的江東口音,也與她一樣背井離鄉,他們之間有著許多共鳴,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她就向他敞開了心房。
她從不懷疑他的真心,因為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與韓玨看著公孫薇一樣。她樸實的心裡從沒有質疑過他說的每一句話。
他開始在這片江東營地裡落腳,桑姐聽他說過,他擅長製作面具,常常在十裡河堤賣著不同的面具;有一次,他還做了一個陸虎的面具,扮作他的樣子,大搖大擺地進了公孫夫人的別苑裡,光明正大地坐下聽戲。
他便是這樣一位有情趣的人,給桑姐製造了許多驚喜。
在幾日前,他更是買回來了許多燈籠,許多的新衣服,讓桑姐幫著一一發放。
但那天之後,他忽然消失了。但桑姐並不擔心,因為他曾說過,追月節時,他要給她一個最大的驚喜——他一定會趕回來的。
桑姐邊想,邊踮起腳尖,試圖將一個紅燈籠掛到最高的一個帳篷上,努力了幾次,一隻手接過了她手中的燈籠,輕而易舉地替她掛上去了。
“吳岩!”桑姐驚喜地喊道,“你回來了?”
吳岩憨厚地笑了一下,數日不見,他臉上像多了一絲滄桑,眼中更似乎有一種悲傷,眸光落在她身上,還帶了一分內疚。
桑姐輕輕地錘了他一下:“去哪兒了?也不知道說一聲。”
吳岩收回眼神,往背後看了看,桑姐也跟著望去,是十余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漢子。
“他們都是江東水災逃出來的災民,一路往汴京城來了。我就暫時帶他們來這裡落腳,可以嗎?”吳岩帶著詢問的眼神看著桑姐。
桑姐把耳邊的碎發別好,笑著說:說的哪裡話?都是自家人,哪裡有不幫的道理?“
吳岩點點頭,輕輕地抱了她一下,沙啞著聲音說:“那就勞煩你帶他們先去置辦些衣裳,到市集上買些食物……”
桑姐不待他說完,已經拉著他往帳篷上的椅子上坐下:“瞧你累的。喝杯水吧,我帶他們去就是。”
她抿嘴笑著,熱情地招呼這十幾個新來的人,帶著他們一同往外走去。
吳岩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卻晃過了另外一道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