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之有點後悔。
自己當時怎麽不就地把黃柬拿出來給同僚們看呢?看看不就完事了嗎?這樣大家就不會起哄著要來他家了。散班時大家問了蘇傾之住址,說好先各自回家將朝服換下,約好了時間在哪裡先碰頭,然後一塊兒去。
蘇傾之揣著黃柬惴惴不安地立在家門口,額頭手心齊齊冒汗。真的是汗顏啊!家中簡陋,算了一算人頭,連椅子都不夠坐。看了看灰牆和破舊桌椅茶罐,蘇傾之連請大家進門的勇氣都沒有,硬是把心一橫,決定做個不通人情世故的愣人,讓大家在家門口看看黃柬就好了,茶也別喝了,看完了各回各家吧。
終是見到那些同僚或打馬或乘車結伴來了,蘇傾之立時口乾舌燥,手都不知道該怎麽擺了。
“哎呀!讓蘇老弟久等了。”眾人遙遙抱拳。嗯,關系又親一步,從“蘇同僚”變“蘇老弟”了。
“沒有沒有。”蘇傾之回著話,立即從衣襟裡掏出黃柬。
可幾人都不是空手來的,下馬下車後拎了各自備的做客禮。有糕餅乾果,有臘肉新酒,有活雞活鴨,還有瓷瓶擺件……
嚇得蘇傾之連忙擺手,“別別別,大家太客氣了。不能收不能收。”
就像兀自決定要登門拜訪那樣,大家都不聽蘇傾之勸求,拎著東西就往裡面去。蘇傾之拉不住攔不住,急得快哭。
眾人一進到院內,尋了地方把東西往院子石桌上一撂,不但不嫌地方簡陋,還誇了院中的柚子樹長得不錯。
人都進來了,蘇傾之隻得去燒水拿杯準備沏茶。“哦,黃柬在此。”他語氣無奈,想著既然連椅子都不夠,那就讓大家都站著吧,反正是來看黃柬的,坐著是看站著也是看。
眾人一聽立即雀躍,連連歡叫,搓搓手,生怕弄髒了黃柬似的。蘇傾之見大家拿黃柬都是小心翼翼的,便放心地燒水去了。
還沒把小火爐點著呢,外面又是新來了人,“喲,大家都在呢。”——
這一聲可是嚇了蘇傾之一大跳,一個抖手把火折子脫手掉到地上。這……這好像是薑宥維的聲音呀。
蘇傾之出去一看,還真是薑宥維! 不只他一個人,還有其他禦書房的世家子弟。他們一個個也是拎了小禮前來,一見到蘇傾之便滿面笑意地朝他拱拱手,“蘇同僚!”
“諸位同僚。”蘇傾之雖然滿心亂鼓,但還是強忍不安見了禮。
“我們也是來道一聲恭喜。”幾位世家子弟瞧了一瞧這清冷空當的小院,見桌上放著其他人的客禮,也紛紛將自己手中的禮物也在那裡放下了。
薑宥維掃視一圈,將目光落在院中那棵枝葉青綠的柚子樹上。幾步上前,伸手摘了一片葉子,“蘇同僚這小院也是有春色的嘛。只是唯獨只有這一棵柚子樹也太辜負春意,陛下賜蘇同僚入賞春宴,想來也是打算讓蘇同僚見識見識何為滿園春色,到時對景吟詩作賦,說不定又得賞好馬一匹。”
滿嘴酸言揶揄,惹得眾世家子弟譏笑不已。一眾寒門卻臉色尷尬,可又無人敢上前懟言。
蘇傾之訕訕一笑,不卑不亢,“是呢。那蘇某當是要一抒才思,好好作幾首詩詞,再到盛樂坊一投,說不定立時傳唱才名遠揚了呢。”
薑宥維嘴角一抽,可他們今天不是來酸才思妒榮寵的,“彌同僚也得賜入賞春宴。上屆科舉你是一甲第一,她是二甲第一,又可以好好切磋,比比文采了。”
一旁的韓旭接了一句:“我們今兒還說笑,問是不是陛下有意要給她指婚。可她一股志氣,說自己一心隻想為社稷鞠躬盡瘁,不有婚姻打算。果真是特立獨行的奇女子。”
眾寒門一聽,不由地呼吸一窒。他們原本就是來同蘇傾之說這個事情的!他們見彌澄溪對蘇傾之很是友好,似有傾慕之情,加之她又很是親近陛下,紛紛猜測是她同陛下求了賜婚,怎料到……不不不,這不可能呀!自己的眼睛又不瞎,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是彌澄溪對蘇傾之有意,而蘇傾之雖然一副憨直呆傻,但只要他們稍一點撥,想必也是會茅塞頓開便樂於接受的呀。不不不……這一定都是假的!不聽!不接受!
蘇傾之像是小心思被戳了個正著,心虛氣短,手也不聽使喚地哆嗦起來。這是他入禦書房以來受到的最大的欺辱!這些世家子弟拐著彎地讓他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沉重的自卑感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向蘇傾之,壓得他脊背都彎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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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史台又來勸諫了,這次是說容娉婷攜面首入住皓王府一事。彌澄溪也是聽了他們一番陳述,才知道原來容娉婷的第三任丈夫正是陛下派去給曦以世子授課的翰林院學士,叫戚瀟然。
按理說,雖然彌澄溪現在的職位叫“禦前侍書”,可官籍還掛在禦史台,勸諫時還是要和禦史台一眾站在一起的,可她仗著這是在勤政閣,便理直氣壯地坐在她的案牘後。聽棠靖一口一個綱理倫常,彌澄溪暗暗掩口打哈欠。
任棠靖突突突一頓連弩,大講容娉婷放浪操行會荼毒影響世子。可皇帝始終沒把目光從奏疏上移開,隻道了一句“嗯,朕知道了。”就把他們給打發了。
彌澄溪不禁在心裡為棠靖歎了一口氣,那容娉婷收面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之前怎麽不進諫這樣的道德扭曲是會不利世子成長的呢?曦以世子今年也十五六了吧?男孩子十四五歲其實已經很懂事了。
再說當年陛下繼位,皓王妃不就是怕著陛下會對世子不利而逃回娘家的嗎?陛下乾預太多才會被人詬病猜疑的吧。容氏和雲氏一樣,是曄朝一等世家,而容娉婷可是容氏掌家家主,陛下也難辦啊。當年陛下繼位之初大刀除太后黨羽,已是動蕩不小,再動容氏的話恐是會曄朝大亂,國土分崩。
想到這裡,彌澄溪又忍不住為陛下一聲歎息,正抬頭要向陛下投去同情的目光,不料陛下也正巧轉過頭,四目相接,彌澄溪落荒而逃。
陛下今天又要她陪著用午膳。
楚奕央是想到昨日讓彌澄溪陪著用晚膳,可最後卻讓她沒吃飽,心裡過意不去,特地命人做了“四味飄香”要賞她。這“四味飄香”就是淮山、枸杞、紅棗燉兔肉,養肝養血。彌澄溪小臉白得很沒什麽血色,需要補補。
果然是飄香,香得連廊餐的眾參政都聞得到。彌澄溪也不客氣,因為怕陛下又跟昨天一樣吃得少,她便大口大口開吃,沒一會兒就把一盤“四味飄香”吃得乾乾淨淨。
用完午膳,陛下就會在小榻上小憩。彌澄溪正要跟著侍膳的宮人一起退出去,楚奕央招招手,要她上前,“你可知曦以世子算是你師弟?”
咦?哪裡冒出的“師弟”? 彌澄溪搖搖頭,“不可能吧?”
楚奕央不禁一笑。忽又想到楚曦以今年也要十六歲了,是該封郡王了,他準備在京中為曦以挑一處大宅做他的郡王府,很快他的腦子裡便浮現了幾處大宅的地址。
“你覺得長樂坊的德賢院如——”
“何”字還沒落,楚奕央倒是見彌澄溪站不穩似地顛了一下,嚇得他下意識就伸手去扶,“彌愛卿,你這是……”
只見彌澄溪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呵呵呵,小哥你是哪位呀?之前怎麽沒見過你。”
這……楚奕央迷糊了。看她這樣子,像是喝醉了。可是她什麽時候喝的酒? 楚奕央彎下身子嗅了嗅,沒有啊!根本沒有酒味。“彌澄溪你這是失心瘋了!”他怒地甩開了彌澄溪的手——
咚!彌澄溪整個人摔倒在地。聲響太大,惹得汪正趕緊進來看個究竟。“陛下,這——”
不待他說完,地上的彌澄溪“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好疼啊!怎麽連在你這兒也摔了呀!不管哦,賠錢!”
這……這真是失心瘋了!居然還訛上了!訛的還是當今聖上!
“哎喲呀,彌大人你這是怎麽了?”彌澄溪最近可是陛下面前的紅人,汪正隻好上前去扶,“彌大人你該不是喝醉了了吧?”
誰料彌澄溪一把抓住了汪正的手,一臉慍怒,“誰喝呢?我沒喝!”
這不是鬧劇嘛!楚奕央正要惱怒,卻想到方才彌澄溪隻吃了一盤“四味飄香”,該不會是中毒了吧?“汪正,你速去請施太醫過來瞧瞧,不要聲張。”
汪正一聽,瞬間臉色就青了,立即道“是。”,疾步而去。
楚奕央見彌澄溪這樣坐在地上也不是那麽回事,屈尊蹲下身來要扶她,剛一伸手就被彌澄溪扣住了手腕。“我跟你說,上次我在盛樂坊摔了人家賠了我一百兩,看在你家的面做得好吃,我就讓你賠五碗面好了。”她瞪著眼珠子,抿著小嘴,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楚奕央不禁噗嗤,沒見過這麽可愛的“惡棍”,“行行行,賠你五碗面,那你先從地上起來好不好?”
彌澄溪一聽對方答應了她的索賠,樂開了花,可看了看對方的樣貌,好奇道:“你是新來的夥計嗎?”
真的是醉了。楚奕央無奈一笑,“是,我是新來的夥計。”
“長得真好看。”
楚奕央感覺被調戲了一般,唰地臉紅到耳根,一抖手又把彌澄溪給推開了——咚!她又回到地上了。
“真是……真是大膽。”楚奕央氣結。身為帝王居然被調戲了!簡直是恥辱,簡直可惡!“你真是借醉妄為!你……”這才發現彌澄溪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會吧!楚奕央呼吸一窒,趕緊上前查看。
太醫施婉涵火急火燎跟著汪正趕到的時候,彌澄溪趴在膳桌上睡得安穩。施婉涵給彌澄溪診過脈,又問了些問題,很快就得出結果——她醉兔肉。
“吃兔肉也會醉?”楚奕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施婉涵拱手一揖,“是的。雖然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確實有這樣的人。就像有些人喝多了茶也會醉。”
“那現在如何是好?可需湯藥?”說實話,楚奕央有些緊張,畢竟是陪他用膳才“醉”的,而且彌澄溪剛才還“調戲”了他,他怕她待會兒又會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不必。她睡著了,醒來就好了。”
楚奕央看了看趴在膳桌上睡得一動不動的彌澄溪,心下稍安,揮了揮手讓施婉涵退下。
在矮榻上坐了一會兒,楚奕央實在無心午憩,起身就出去,回到禦案前批閱奏折了。
彌澄溪做了個夢,夢見查記面館新來個小夥計,長得那叫一個眉清目秀啊!自己還調戲人家來著,把人家小夥計都嚇跑了。然後她要了五碗面,結果把自己吃吐了……
“嘔……不行,吃不下了。”
彌澄溪叫苦不迭,終是從這個荒唐無稽的夢裡醒了過來。睜眼時發現自己是伏在與陛下一起用膳的食案上,登時嚇得魂兒出竅,連滾帶爬就往外頭去。
楚奕央聽到動靜了,見她慌慌張張出來,正準備跪倒謝罪,立即出聲阻止了她:“罷了,想來是太累了,朕不怪罪你。”
“謝陛下。”彌澄溪拱手一拜,立即回到自己的案牘。兩手顫顫兩股戰戰,許久之後才平靜下來,趕緊更加努力地工作,連自己怎麽會吃飯吃到睡過去也不敢去想,唯有勤勉工作才能報陛下寬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