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彌澄溪還不知道自己該乾些什麽該站還是該坐的時候,陛下已經命一眾一等參政入勤政閣議政了。
楚奕央見彌澄溪正要和兩位起居郎一起退出勤政閣,便趕緊道:“彌愛卿你留下。”又用眼神示意她站在禦案左側下,“一起聽聽各位參政怎麽說的。”
“是。”彌澄溪拜揖遵旨。
成為一等參政再要往上升,就是到六部之中任職了,通常從一等參政出身的分派到六部直接就是五品以上官職。一等禦前參政與禦前影衛一樣,是皇帝精心培養的,放在身邊耳濡目染,看多了各項政事的處理,對朝局的掌握自然多得多,對仕途很是裨益。
陛下會時常就一件政事讓眾一等參政發表自己的政見,像是檢驗功課,也是考察他們,同樣也是他們在陛下面前展示自己的好機會。
七位一等參政在勤政閣內聚齊了。陛下道:“閔國今年朝貢禮單已達,除如往年一樣的金銀玉石牛羊香料還敬獻了一批美人,你們說該如何處置?”這就是今日所議之事——那些美人要如何處置?
嗯? 彌澄溪一聽這個也是瞪大了眼珠。蔡禮崇來報之時,陛下什麽都沒說,彌澄溪還以為陛下是要“笑納”了呢。陛下,您現在是想幹啥?把美人們分了嗎?
一等參政得帝王親自教導果然不同,先從事情理析開始——要是在禦史台早就你一言我一語地開說了。
率先發言的是作為一等參政之首的雲澤希。他道,從未有聞進貢國自己主動加貢的,莫說是陛下今年要迎後納妃獻美添喜,難道閔國不懂例子一開就年年都要敬獻美人了嗎?
彌澄溪如覺被什麽東西狠狠地在心上捅了一記,醍醐灌頂啊!! 她就沒想到過這個。果然不愧是一等參政!
彌澄溪仔細看了看這雲澤希,挺拔清逸,一張俊美不凡的臉卻偏偏搭著老成之氣。他是雲玉衍之侄,還別說呢眉宇間確實有些雲玉衍的樣子。
雲澤希,雲澤希。彌澄溪默念了兩遍他的名字,想來是取“深仁厚澤希世之才”之意。
經雲澤希這麽一說,眾參政也紛紛表示美人們極有可能是閔國精心培養的細作。春秋時,越王勾踐就送了西施、鄭旦等細作美人給了吳王夫差。
這時有人提議將美人賞予鎮西軍中有重大軍功的將領,若有異樣,便直接處置了。
彌澄溪剛在心中暗一聲“不妥”,就聽有人道:“鎮西軍平定西疆固然有功,但戰役兩年前早已大捷而定,封賞、拔擢早已按旨授領,雖然我們考慮到美人們許是細作,但在別人看來這是一功多表,是對其他軍部不公。”
說話的正是蘇傾之。
彌澄溪暗籲一氣,心中覺得極是舒坦,蘇傾之說了她所想。
接著又有人說將美人們撥入京中官妓坊。彌澄溪認出了說話的人叫范子銘,之前就被彌澄溪在妓坊中遇到過幾次了,腦滿腸肥的裝的都是什麽齷齪想法。
幸好很快就有人打斷了他,並暗示他“這是閔國敬獻的”,“敬獻”自然是給皇帝的,由皇帝做主收還是賜予有功之臣,怎能由臣子提議充入官妓坊,這不是啪啪打人家閔國的臉也打陛下的臉嗎?
范子銘這會子腦子終於回來了,趕緊跪地向陛下請罪,說自己剛才所言大有不妥,請陛下恕罪。
過了許久,陛下才“嗯”了一聲,范子銘這才顫巍巍地起身來。
多送金銀器物這些死物最是簡單,送活物很是麻煩,更何況是人。收入宮中呢怕是細作,充奴作婢又恐遭閔國人非議曄朝皇帝殘暴。真是燙手山芋啊!其他參政絞盡腦汁苦思冥想。
趁著還無人發言,彌澄溪偷偷看了一眼陛下,只見陛下一副氣定神閑,右手上正盤玩翻轉著一枚玉章,幾分玩味又無比耐心地等著他們繼續發言。
這樣的議政並不正式,陛下在這種時候從不明言表態,也不會當即就事歸結下判,這是他們的考場,政事就是考題,而陛下就是考官,考得好不好,合不合考官之意,能不能入考官之眼可是關系到他們今後的仕途,每個人都很緊張,不敢輕易發言。
楚奕央等了許久,見一時半會兒他們是說不出什麽了,於是轉頭看了一眼彌澄溪,“彌愛卿可有什麽想法?”
被陛下點了名,彌澄溪一臉窘迫又茫然地回望陛下,她哪有什麽想法呀,還沒聽雲澤希還理析之前她是舉雙手讚成陛下把美人都收進宮裡的。陛下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任賢用能什麽都好,就是孤家寡人身邊連個美人都沒有,壓力太大無處舒緩……呸呸呸!
彌澄溪向著陛下拜揖一禮,“閔國盛產香料,所製香品也確實驚豔絕倫,但我朝與閔國並無通商貿,閔國香品是由暗商走私倒轉才進入我朝的。在黑市上,閔國香品大受追捧,小小一粒香丸的價格便是我朝自產香丸的十數倍價格以上。”
話才到這,便有兩三位參政不自覺地伸手捂住了自己腰間的香囊。
范子銘咳嗽了一聲,提醒道:“彌大人偏題了。”
彌澄溪淺淺一笑,“范同僚莫急,且聽彌某說完。”
“閔國十女五男,女子地位極低,除了務農之外,閔國女子卻又幾乎人人都會製香,而密州黃田也盛產香料,只是當地人不善製香,多以售販原料為主。我朝製香聞名的便是‘北濟東濰’,香料經運輾轉越過大半個國朝才到濟州和濰州,運費加之損耗等等,成香的價格自然貴,可若是在原料產地就製好成香,其成本便大大降低了。”
勤政閣內靜寂無聲,眾人都屏住了呼吸,望著彌澄溪一臉的錯愕驚詫。她真的才十九歲?!如此的政治考量一個在官場浸淫十來年的老臣三天都未必能想到,一個入朝才兩年的小姑娘臨意之下竟能多方點通,這……多智近妖呀。
楚奕央收起了手上的玉章,面無表情道:“彌愛卿你怎知閔國香品驚豔絕倫?”
眾人一聽,不禁後脖頸繃緊。陛下這話分明是要問罪呀!彌澄溪自己剛剛說閔國香品是暗商走私在黑市交易的,身為朝廷命官她居然在黑市買賣!
“去年工部左侍郎秦秋檜貪汙受賄,抄家後一應器物由朝廷清點變賣,臣買了所有香品。”彌澄溪理直氣壯。
眾人紛紛松了一口氣,剛才真是替她捏了一把汗。
“彌愛卿是說將那批美人放在黃田製香?”
我只是建議呀!建議呀陛下!彌澄溪本來有點慫,可一見陛下目光和善,嘴角似乎略帶著笑意,好吧……您要這麽說,那就是吧。“是,陛下。”
楚奕央頓了一會兒,又問:“編以奴籍?”
曄朝百姓分五籍:貴、良、庶、奴、賤。奴比賤籍稍微好一點,奴籍,就是奴隸身份,一旦賣身可能就是一輩子的奴籍,除非主家開恩,舍得給官府一大筆錢為奴隸贖身換個庶籍,而賤籍指的便是妓子、戲子等。
彌澄溪脫口便道:“不可。”
眾人又是後脖頸繃緊,瞪大眼睛看著她。竟敢這麽跟陛下說話!
“她們是被朝貢敬獻到了我朝,不是賣來做奴的。”
有參政忍不住道:“可她們到底是閔國人。” 這些人就算是被陛下收入宮中也是一輩子無籍,何況現在是說讓她們留在黃田製香,不編入奴籍難道還給庶籍了?
彌澄溪頓時語塞。
形勢仿若瞬間分作兩派,彌澄溪一人獨對眾一等參政。
僵持。無聲的對決。楚奕央看了看眾參政,又看了看彌澄溪,正欲開口——
“那她們還能回到閔國嗎?”
彌澄溪的聲音已不像之前那樣平和,多了些許激動的情緒,像是盛怒之下的竭力克制。
眾人似乎沒聽清她的話,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那麽,身為被朝貢敬獻之物的她們,還有可能回到她們的故土嗎?”她又問了一遍。
蘇傾之道:“既是朝貢敬獻之物,又怎可能還回得去?” 蘇傾之的話語有些安撫的味道。就像自家妹妹和父母鬧倔,作為兄長的自己趕緊出來緩和,不然下一刻妹妹可能就要哭了。
彌澄溪垂下眼皮,傷心難過之意只在她臉上短暫地出現,彈指之後,她轉向陛下,拱手拜揖,聲音清越不亢不卑:“臣有個不成熟的想法,讓她們在黃田製香,先不放籍,三年後,參加我朝律法口考,合格者放以平籍,且得以與我朝男子通婚,但仍需在製香所工作三年。”
楚奕央和一眾參政俱是呼吸一窒。 這還叫不成熟的想法?!思慮太過周全了!律法口考這個簡直是妙啊!曄朝現如今是以法治國,身為曄朝百姓都應熟識律法。
楚奕央看著彌澄溪,心中湧起了無限懊悔:朕當時為什麽把她放到禦史台去?
雲澤希率先朝著彌澄溪雙手一拱,微微頷首。旋即,其余參政亦如是。 這是他們對彌澄溪的拜服。
無人再有提議,此次議政就此結束。
一眾參政剛退出勤政閣,楚奕央便問彌澄溪:“若說你不是早有準備,又怎麽思慮如此周全。可你又怎可能會早有準備。” 是啊,她難不成還是自己肚子裡的蟲?
彌澄溪還在方才眾參政的那個拜服禮中沒緩過來,這時聽陛下這麽說,登時又是一陣心虛,“其實臣……一開始也沒這麽想,只是說著說著……就這麽……通了。”
楚奕央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這……難不成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那你一開始在想什麽?”
正巧這時兩位起居郎回到了勤政閣,聽到陛下的“斥問”,趕緊溜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兩人對了一下眼色,替彌澄溪捏了把汗,尤其楊宇更是心焦,彌澄溪在禦史台裡老是和同僚杠懟,到禦書房了在陛下面前怎麽也不知道收收性子?
彌澄溪做錯了事似的蔫頭耷腦,“臣同樣身為女子,覺得她們……可憐,被敬獻又不是她們的錯,她們又何罪只有。”
楚奕央歎了一口氣,“仁善為基,但上位者濫仁可致禍。”
“是。”彌澄溪點了點頭,卻又話鋒一轉:“法以嚴,但君可以仁治國,官可以仁服民。”
竹簾後的楊宇嚇得全身一激靈。哎呦!彌同僚你快閉嘴吧!你怎麽敢和陛下杠懟!
彌澄溪所道太過理想了,但懷有這樣的理想之心還是好的。楚奕央微微一笑,不再就此道。抬手一招,“汪正。”
候在勤政閣外的汪正立即應聲:“是,陛下。”
話落不久,只見汪正領著幾個太監搬著桌案靠椅進來了。
“來,彌大人您挪挪腳。”汪正說著,引著彌澄溪到一邊去。
太監們在她剛才所站的地方,放好靠椅、桌案,然後又有幾個太監將筆墨紙硯一應物件在桌案上碼齊。
封“禦前侍書”這件事看來陛下是認真的,這是彌澄溪的案牘。
這……算升職了嗎?
“恭喜彌大人賀喜彌大人呀!”
廊餐時一眾參政紛紛圍過來拱手相祝,一個個喜氣盈盈,可惜彌澄溪是女的,不然他們恨不得要摟肩搭背稱兄道弟了。
彌澄溪抱拳行禮,羞得臉紅,壓低聲音道:“諸位同僚莫要亂言。”
有眼尖的看到小太監送彌澄溪的食盒來了,殷勤地去幫忙拿,“來來來,彌大人的午膳來了。”
眾人一看就是經常合作溜須拍馬的,立即有人配合著請彌澄溪坐下,又有人幫忙打開食盒,還有人幫忙把菜肴一道道拿出來。
“彌大人府上請的是名廚吧?”
“對啊!每天看彌大人的菜真是那是一個垂涎欲滴呀!”
“對啊對啊!”……
彌澄溪尷尬地呵呵笑著,“那大家不要客氣,嘗嘗吧。”
“哎呀!彌大人今日大喜,請諸位同僚到府上一聚,再喝幾杯小盡興一下不是更好?”不知誰提了一嘴,眾人立即附和“好啊!”“如此甚好啊!”
好!那便喝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