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放下酒杯,言寧一副惋惜道:“畢文霖倒是可惜了,哎……”一聲長歎,“流連煙花之地縱情聲色,落了個暴斃青樓的下場,今人提起他也只是以‘孟道甄友人’或‘華瑾儀前夫’稱之,原本他也有望成為‘畫聖’的吧?”
刹時,蘇傾之臉色一綠,心中隱約生起不快來。世人提了畢文霖就會牽扯彌修和華瑾儀,可這畢竟是他好朋友的父母,怎可拿來做消遣談資!
只聽沈西顧“欸”了一聲,“若那畢文霖成了‘畫聖’,那你言寧豈不是只能成‘畫奴’?”這是一句吹捧和鼓勵參半的話。
言寧笑著,敬了沈西顧一杯酒。沈西顧飲過酒,又道:“我找到幾本畢文霖的手記,絕大部分是寫風流事的,無不說明他嗜色入骨。再如何有天賦,無心畫作也是暴殄荒廢。”
夏書禹因與沈西顧合著詩注詞評的關系也讀過畢文霖的手記,他讚同沈西顧的話,“最後那幾年他都畫些‘美人圖’,難登大雅之堂。他不僅廢了自己,還拖累了他的兒子。”他看著沈西顧和言寧,求證的語氣:“聽說當時他為了與華瑾儀爭子鬧得很是不堪?”
兩人都點頭稱是。沈西顧又一記冷笑,搖搖頭,道:“毫無男子風度,汙蔑抹黑自己前妻,使得華瑾儀憤然出走兩載,一年後才又嫁彌修。他爭得了兒子又怎樣?他暴斃時那子才十五歲,家財盡被兄弟卷走,那子在叔伯兩家輾轉兩年後出走了,人間消失一般,無人知其現今何處,是生是死。”頓了頓,又道:“倒是彌修上過畢家想收那子為義子,卻聽說他出走已經一年多了。如果畢文霖當時不爭那子,說不定在彌修的教導下,不說官居高位,也是仕途通達吧。你看,彌修他那女兒就是十七歲便登皇榜,進士出身,現任禦史台監察禦史。”
“不止。”蘇傾之出聲。說的是彌澄溪,那在座的誰能比他熟呢?“彌大人現在是禦前侍書,在禦書房做事。”
幾人頓時眼亮如星。“那蘇大人與彌大人是否熟識?”周硯白問。
“蘇某在禦書房任禦前參政兩年,卻與新入禦書房不到兩個月的彌大人最熟。”這話說得既有些自謔又有些得意,“前些時日彌大人外巡豐州路過,還約蘇某到得月樓敘舊。”
一聽到這裡,夏書禹和沈西顧齊聲驚道:“彌大人來的呀!” 一副要拍大腿惋惜的樣子。
“是。”
沈西顧又連忙道:“那不知可否借著蘇大人與彌大人的好友關系向彌先生求得翰墨一幅呢?”
“是啊!如若能求得彌先生真跡那可絕妙了!我一直心願想臨摹學習,但都無能如願呀。”夏書禹話語裡滿是失落遺憾,目光卻灼灼地望向蘇傾之,滿是熱切的期望。
蘇傾之頓時笑容僵硬,這是自己讓自己騎了虎呀!他頓了片刻,複又笑道:“待蘇某書信給彌大人說上一說。”
幾個人原本或是一臉期待或是坐看他出乖露醜,現在聞聽他此言都笑了起來,舉杯敬酒,沈西顧代表道:“那便靜候蘇大人佳音了。”
這才是真正的騎虎難下了。蘇傾之心頭一悶,覺得喝下的酒苦澀剮喉直灼六腑。
*
如悅坊是一處四進宅,處處鮮花綠草輕紗曼舞,雅致絕塵。第四進的院子是幾間布置清雅的客房,一般的客人都隻到三進院便不能再往裡了,因為那裡隻供給特別的上上賓小憩或醒酒夜宿。
蘇傾之本就不善飲酒,今日與沈西顧幾人聊飲,不知不覺竟喝了三盅,已是前所未有的“佳績”。
兩個小廝架扶著蘇傾之,輕輕地讓喝癱得泥一樣的他在床榻上躺下。
房間是已經準備好的,一室若有若無的蓮花香之味恰到好處。
侍婢們備好溫水、布巾、衣物等紛紛退下了,隻留下那位唱了《清秋醉》的樂伶。
沈定安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蘇傾之,轉身對那樂伶道:“阿昔,務必服侍好蘇大人。”
阿昔激動得全身發顫,應了一聲“是”,恭敬地先將沈定安送出門去。
盛樂坊出/台的樂伶都隻賣藝,不陪聊不陪酒,出色的樂師更是會被有錢人家請去為子女授課,被尊稱為“先生”。但不是所有樂坊都是盛樂坊呀!如悅來的樂伶都是賣了身的奴籍,陪聊陪酒自是平常之事,出得起價錢將鍾意的樂伶買去做妾的少之又少,因為館主沈定安自詡文人,所以偏好接待的文人雅士。而文人雅士嘛,要麽窮酸要麽自命清高不屑,所以與其說如悅來是樂坊,倒不如說是沈定安的家伎院。
文人啊,又不是沒有七情六欲的神仙,滿口孔孟儒,張嘴詩詞賦,可色心色欲也是壓不住,非禮輕薄樂伶的事時有發生,只要不是太過火沈定安都會睜一隻眼閉一眼。
可像今日這樣的事,還是頭一回。
沈定安只是道“服侍好蘇大人”,但言下之意卻是要將阿昔送給蘇傾之。不是要蘇傾之出錢買,是他沈定安要送!
以往阿昔也是被留下陪酒過,那些滿口詩文的斯文人有的在桌下偷偷摸她,有的捏她的臀摟她的腰,有的裝著不注意碰她的胸……都是讓人不齒的下流。可眼前這位蘇大人不一樣!他的文才已經令人崇拜,更加之君子行止早已讓阿昔心動。
若是能成為蘇大人的妾那該有多好啊!他一定是個溫柔的人,會待自己好的。那麽自己也一定全心全意地侍奉他!
阿昔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一邊擰乾布巾,開始準備為蘇傾之淨面擦身。
蘇傾之並非全然無覺,只是迷迷糊糊全身無力。在額臉一陣清爽之後,恍惚間他夢到賞春宴那日自己穿著陛下賜的淺海昌藍錦袍,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下來到那春意盎然的三色園。他春風得意,光彩奪目,佳人們頻頻回眸。
燦爛的花樹下,有個一身華貴的美人正對他笑。“蘇郎。”美人低喚了一聲,這一聲嬌媚似水,令蘇傾之全身一陣酥軟。
“蘇郎,我陪你好不好?”美人又道。這……這聲音……
蘇傾之抬頭一看,卻見容娉婷的臉正入眼簾——
“別碰我!”蘇傾之驚叫著揮手一打——
“啊!”
蘇傾之像是夢魘中被人推醒,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大汗淋淋,粗喘連連。
“大人,您沒事吧?”阿昔剛才是被蘇傾之推開倒地的,她也嚇了好大一跳,可見蘇傾之夢魘醒了的樣子,便趕緊關心道。
她這一出聲,蘇傾之又嚇了一跳,猛地一縮,動作迅疾到一下就退到了床角。酒算是醒了大半,蘇傾之瞪大眼睛看了看床下跪著的人,又見自己衣襟大開,慌忙攏上,“你……你幹什麽?”他又羞又惱,口氣很不好。
阿昔也是委屈,上一刻還見蘇傾之面帶笑容,自己正將他衣帶解開欲幫他擦身,卻一個突然就被推翻在地,也是被嚇得不清,現在心還嗵嗵跳著。“奴為大人擦拭整理呢。”她答。
擦……擦身子嗎?蘇傾之臉色漲紅,不禁抱臂又緊了緊,“不……不用。你出去吧。”
自己這是被嫌棄了嗎?若沒有服侍了蘇傾之那自己又怎能成他的妾,從而離開著如悅坊呢? 阿昔急了,道:“沈館主已將奴送給大人,是要奴服侍好大人的。”這一急,都快哭出來了。
蘇傾之一見人家小姑娘都快哭了,烏汪汪的大眼睛噙滿了淚,像映著星光的問月湖。蘇傾之起了憐惜之心,再這麽一看才想起這是與彌澄溪有幾分相像的樂伶。
“你叫什麽名字?”蘇傾之想緩和一下氣氛。
“阿昔。”
蘇傾之心頭一顫,又問:“是哪個‘溪’?” 不會這麽巧吧!長得像,連名字也是同一個字?
“昔日之‘昔’。”
蘇傾之略略有些失望,“你起來吧,不要跪著。”
阿昔心裡有些歡喜,應了“是”便起身。
蘇傾之抬手整理衣服,又道:“麻煩你去找一下我的隨從,他叫周伍。”
阿昔愣了一愣,問道:“大人您這是?”
蘇傾之只顧整衣衫好下床走人,也不看阿昔,答:“我要回衙門去。”
“不行!”阿昔不僅脫口而出,還撲跪著抱住了蘇傾之的腰——蘇傾之嚇愣當場!阿昔那剛剛收回去的眼淚又一股腦湧出來了,哭得是梨花帶雨,“不行啊大人,奴還沒服侍大人。”
“你……你……”蘇傾之臉紅心跳,腦子都快炸了——阿昔這一撲抱,胳膊抵到他胯/下了,那物是二十四年來頭一次被姑娘碰觸到,興奮地猛抬起了頭。“你不要哭。”蘇傾之一邊說,一邊把阿昔扶起來,他覺得自己都快尷尬死了,“你已經服侍得很好了。”
阿昔一聽到此,錯愕地抬頭看著蘇傾之,“大人……奴還……”
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很複雜,看得蘇傾之心虛不已。
剛才還撲抱蘇傾之的阿昔這會兒臉色漲紅,目光躲閃,聲音微微發顫,“奴還沒服侍大人呢。大人……莫不是嫌棄奴家?沈館主已經將奴送給大人,今夜過後,大人可將奴家帶走。”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蘇傾之再聽不懂就真是傻子了。
空氣仿佛凝固,周遭都沒了聲音。蘇傾之只聽到自己心嗵!嗵!嗵!一聲聲像被捶的鼓,一聲聲鼓動耳膜。
胯/下那物抬頭叫囂,漲得要炸。腦子卻也飛快地運轉,亂七八糟地閃過杜牧和張好好、孟道甄和那個讓他摘余容相思的歌姬、盼著他早日娶妻生子好抱孫的父母親……
娶妻生子!
這四個字像一點靈咒鎮住了蘇傾之的心魔。
蘇傾之中邪似的,只顧伸手往袖子裡一陣掏。
阿昔愣愣地看著他動作,只見他掏出一張紙——那是一封書信,只有短短兩三行,應該是還沒寫完。阿昔眼力不及,才看到信上“念傾”二字,蘇傾之卻將信折了起來。
蘇傾之在心中默念了一聲“念傾”,下定決心地從床上下來。將信放回袖中,又對著阿昔揖了一禮,“勞煩阿昔姑娘幫我找一下沈館主。”
*
夜深人靜。各處宮殿已是燭火盡熄,龐大而肅穆的在微弱月光下像一隻隻盤踞入眠的巨龍。
雲潤寧看著榻便小桌上那一燭如豆,一滴燭淚滾落,慢慢地凝乾。
外頭有人在說話,沒過一會兒殿閣的門輕輕開啟,然後是輕卻急的腳步聲。聽著聲音越來越近,雲潤寧閉眼假寐。
覃雙走近床榻,見雲潤寧閉著眼睛,呼吸平靜。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聲道:“來人說,永寧殿那邊歇下了。”
誰人在永寧殿歇下了?當然是陛下。雲潤寧盼了陛下一夜,可陛下終究是沒有來。覃雙怕她傷心,連“陛下”二字都不敢提。
雲潤寧不應,裝作已經睡去了。
覃雙候了一會兒,默默在心中歎了口氣,吹熄了小桌上的那盞燭便輕悄悄地退下了。
直到聽到殿門關合,雲潤寧才睜開眼睛。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滴到錦枕上暈開了花。
雲潤寧想念極了兄長們,每次她委屈難過,兄長們都會抱抱她,哄著她。
她今夜所求,不過一個擁抱罷了。陛下沒能給她,而她終於也意識到兄長們的擁抱她也從此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