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澄溪在大理寺正門前下了馬車,理了理官服,正了正烏紗,滿意後才抬腳進去。
到了審事堂才發現主審、錄事等一眾全都到齊了。
“欸?我來晚了?”彌澄溪不服,為官以來她從沒遲到過。
大理寺、刑部、吏部和禦史台經常需要聯系合作,所以這三部的人員她差不多都認識。坐在主審位上的慕雲錦微微一笑,“沒有。你也早了一點。”
余下一乾大理寺的司務、獄丞、司直、錄事、評事、寺正連同另一個禦史台監察禦史神色惶恐、驚詫、意外和驚喜交織。人稱“冷面閻羅”的大理寺少卿慕雲錦居然會笑啊!
彌澄溪向諸位同僚拱手揖禮後就徑直去往她的位子上坐下。很快,犯人被帶到堂中跪好,彌澄溪一見到犯人——五髒六腑瞬間扭成一團。
正是蔡禮崇的兒子蔡茂森!這叫冤家路窄是不是?他家老子都“殺”到自己家了,現在怎麽還要再給他做鑒證錄事?這什麽時候到頭呀!
這個蔡茂森真是紈絝得很,坐牢都能坐出聽書看戲的閑情雅致,真是和工部侍郎那位愛講故事的千金小姐絕配得很!
彌澄溪猛吸一口氣讓自己淡定下來。
讓彌澄溪意想不到的是蔡茂森竟然不是為自己脫罪辯解,而是向主審申辯右相公子雲庭靜的冤屈。
原來上元節那日雲庭靜與妹妹雲潤寧在街上走散了,剛巧蔡茂森在花車上看到了他,生拉硬拽把他推上了車,雲庭靜也想著借高看能不能找到妹妹,在其他人撒錢尋樂的時候他還勸阻過但沒有成功。從頭到尾他都冤枉至極。
彌澄溪對雲庭靜印象很深。因為不管是在永平衙獄還是大理寺監牢,他永遠是一身乾淨整潔,正如他的姓氏一樣,像一片潔白柔軟的雲。他一直都在看書寫字,不亢不卑有禮有節,正是世貴子弟該有的品質和操行。滿身的沉靜和光明,正是這個國家需要的青春乾淨的文士樣子。
“你之前怎麽不說?事到如今已一月有余。”慕雲錦問蔡茂森。
誰能想到這公子哥兒居然會說:“一直就結識右相公子嘛。難得日日近處。”
大理寺的司務和錄事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彌澄溪強忍克制著才沒有翻白眼。這公子哥兒可以啊!把牢房當作交朋友的好地方了!清奇!優秀!
蔡茂森見慕雲錦沉下臉來,膝蓋不自覺又跪得更端正了些,“我們幾家該賠錢該賠禮一樣沒落。我想著關個把月也就出來了,沒想到……”說著,他幽怨地望向彌澄溪,“真的被判處了。”這幾字他說得很是小聲,委屈可憐的很。忽然他又指著身邊的雲庭靜,語氣堅毅道:“他什麽都沒有做,是冤枉的。他還要參加秋闈,要自己考取功名入仕為官,如果冤判了罪,那他恐怕就要錯過秋闈了。”
就這一席話,令彌澄溪的內心像被投了石塊而泛起一圈圈漣漪的湖水。她詫異又欽佩雲庭靜的抉擇,堂堂右相公子居然要自己走科舉之路。她也驚奇又意外蔡茂森的純良,他囂張紈絝可卻不會拉受冤的人下水。
慕雲錦問完話了,正看向諸位同僚,若大家都無異議,那這場鑒證錄事就結束了。
“慕大人。”彌澄溪站了起來,對慕雲錦頷首一禮,“我有一疑想問犯人蔡茂森。”
慕雲錦思忖了片刻,頷首同意了。
彌澄溪從案牘後走了出來,禦史台的同僚立即補了她的位置,提筆準備記錄。
“那日你是怎麽從永平衙獄出來的?”彌澄溪直視蔡茂森的眼睛。
這樣的直視讓蔡茂森很是不舒服,他將眼睛斜向左上方,又回到一副囂張紈絝,“我就直接跟獄卒說想出來半天,不會逃跑的,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都知道我爹是禮部尚書。”
一旁的雲庭靜連忙拱手,道:“回大人,是這樣的!我可以作證。”
彌澄溪正色道:“你們把衙牢當自己家後院嗎?想進去就進去想出來就出來!”
雲庭靜兩頰緋紅。蔡茂森卻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
彌澄溪又挪了一腳,讓蔡茂森看著自己,又問:“出來半天就想著去盛樂坊聽琴賞曲呀?興化街查記的面不想來一碗嗎?”
只見蔡茂森兩眼放光,一臉見到同道中人的喜悅:“你也覺得查記的面好吃啊!哎呀,我當時還真的想啊!可那車夫蠢材走了平康街繞了遠,結果那蠢驢在盛樂坊死活不走。我就想著盛樂坊的玉河餛飩也不錯,還能聽琴賞曲,於是就下了車……我不該下車呀。”說到後面,蔡茂森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的樣子。
彌澄溪臉色一凜,“你是在縣衙門口叫的馬車?”
“是啊。一出縣衙大門就看見那車停在那裡。那車夫還正喂那蠢驢吃一半蘋果呢。我這不看他們可憐嘛,一人一驢就一個蘋果,我在盛樂坊下車還付了二兩銀子做車錢呢。”
“慕大人!”彌澄溪猛地轉身面向慕雲錦,她想說自己對蔡茂森出衙獄一事存疑要求徹查,可當看見慕雲錦眼神裡飛出的眼刀幾乎微不可查的搖頭警告,她改了口,“那永平縣尉徐有來還真是不冤,居然讓他從縣衙大門走了出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貶為縣丞也是罪有應得。”
“嗯。”慕雲錦應了一聲,又收拳咳嗽了一下——這是結束現事的意思。
人已經帶走,該關的關起來,該放的也交接完畢立即放人。
慕雲錦不等彌澄溪發問,主動出擊道:“跟我到陛下那裡去複命述職。你也可以把你所有存疑的事都稟告陛下。”
“啊?”彌澄溪心臟嗵嗵狂跳,直覺告訴自己這事不簡單!
禦書房還是那麽肅穆雄偉。禦前參政們還是那麽忙碌。那道門檻還是那麽討厭,勾起了彌澄溪不堪的回憶。
彌澄溪跟在慕雲錦身後亦步亦趨,到了皇帝所在的勤政閣,又跟著慕雲錦行了拜禮,“臣慕雲錦,”慕雲錦頓了好一會兒,彌澄溪才反應過來,跟著報:“臣彌澄溪,”
“——叩見陛下。”
楚奕央盯著彌澄溪看了看,想起兩天前她在門檻那裡摔了個四仰八叉,咬了咬嘴唇才把笑意忍了下去,“平身吧。”聲音是一如往常的沉靜。
彌澄溪臉紅的像火燒,感覺很不好。她直覺到剛才陛下盯著自己看了,她猜想陛下肯定是想到上一次自己來覲見時的糗樣了。糟糕!膝蓋和屁股又隱隱作痛了……不,那不是痛,那是恥辱。
慕雲錦將之前鑒證錄事前半部分的經過和結果都向陛下概述一遍,雲庭靜無罪釋放,而其他人則幾日後便被發往塗州。
“陛下!”彌澄溪朗聲,拱手一揖——
“彌卿稍事,朕會為你解惑。”楚奕央搶先阻了彌澄溪發言。
彌澄溪略微猶豫了一下,稱了是,靜候一旁。
楚奕央和慕雲錦交代了幾句,很快又令隨侍的太監和慕雲錦一道出去。
彌澄溪發覺現在就只有自己和陛下兩人了,緊張得額頭細汗沁沁,口舌發乾。
傳聞京中不少世家貴胄想求娶她,但都被彌修拒絕了。而她似乎也是性格冷淡,並不與世家貴胄子弟結交。
性格冷淡?楚奕央眉頭一蹙。慕雲錦說她很喜歡笑,笑得爽朗明媚,而那種笑容不是性格冷淡的人會有的。
她聰明又剛正,楚奕央是打心底裡喜歡,也欣喜自己沒有看錯人才。從看了她殿試的文章起,自己便喜歡極了這熱血方剛的有志之才,雖然沒有照著心意欽她為榜眼,但他安排她入禦史台,悄悄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她的諫劄他都認真看過,聽說她的月課從來沒交齊過,但卻從不寫百官私德有虧之類的事湊數,提的都是百官正經公事,好與不足細細列出。他早就想把彌澄溪調到身邊來培養,而這個時機到了!
“彌卿,抬起頭來看著朕。”楚奕央走到彌澄溪的面前,溫和地命令她。
彌澄溪慌了,把頭埋得更低了,“臣……臣不敢。侍君首條便是不可直視君王。”完了完了!彌澄溪覺得自己腦袋不保了。
楚奕央笑了起來,“那朕命令你呢?”
彌澄溪一聽陛下笑了,更慌了。“陛下饒了臣吧,臣膽小。”
“你正在抗旨,還說自己膽小?”楚奕央抬手理了理袍袖上的褶皺,毫不掩飾一臉的笑。慕雲錦說只要不是凶神惡煞地對她叫吼,她都是性情跳脫可愛得很,和她說話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開心。
“啊?陛下……這是旨意……嗎?”彌澄溪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
天子之言即為令。彌澄溪只能硬著頭皮,“那……臣遵旨。”
參加世家名媛們的聚會時倒是聽她們描述過陛下還是小世子時的模樣,清瘦、靦腆又有些膽小,卻沒沒想到當今聖上竟然是如此俊朗逼人——眉宇間充斥著英氣,眼瞳裡映射寒光可深處裡卻又似乎有一汪湖水,英挺的鼻梁線條剛毅,薄唇秀美,不知是金冠玉帶和一身錦袍的加持,還是與生俱來的高貴,反襯得彌澄溪覺得自己就是凡間的一粒塵埃。
這真的是陛下嗎?
“蔡茂森從衙獄出來去到平康街在盛樂坊門前被百姓認出一事是朕授意讓人做的。”
這聲音沉靜如山,威嚴不容反抗——果然是陛下的聲音! 彌澄溪心跳如鼓,從前她隻記得陛下的聲音,而今日這個聲音的主人終於有了相貌……嗯?等等!陛下剛才說了什麽?
“陛下……”彌澄溪一遍遍地在心中確認,“為何?”
楚奕央一臉肅正,“每年都有大批世家子弟入仕,他們不是靠科舉或是自身才學,而是靠著祖上蔭蔽。十幾萬學子寒窗苦讀十載最終被取用的不過百來位,而許多官職表面上空著,其實已被世家內定。世家子弟若兢兢業業在職勝職倒也罷,可偏偏一個個插科打諢,仗著家世又無人敢管。”楚奕央長長地舒了一氣,“前年科舉,朕就留了一批進士在皇城,授官的旨意下去了,吏部不敢抗旨也不敢得罪世家,隻得一日日和稀泥,明面說人已安排就職,實際上都不知把人打發到哪裡去了。”
陛下可是天下之主,萬萬人之上,竟也被朝臣謊瞞沒想到也是會受委屈的呢。彌澄溪心中泛起了一絲……同情。
楚奕央突然一笑,無力又帶著些許欣慰,抬手拍了拍彌澄溪的肩,“要是世家子弟都像你一樣參科入仕又勝職不怠,那朕可是去了一塊心病呢。”
陛下的手掌大而有力,彌澄溪被拍得腦子一瞬間聰明絕頂,明白陛下的用意了,“陛下是要讓世家子弟參加科舉。”
楚奕央毫不吝嗇,獎勵了彌澄溪一個大大的笑容,“彌卿聰慧,一點就通。”
彌澄溪明白了!事情頭頭尾尾她都弄清楚了:那幾個世家子弟犯的只是過失害人枉命,按律關個二三載就便出來了,但他們靠著家世,一旦事情被淡忘,也就出來繼續逍遙了,何況他們幾家已經是把死傷者家屬安撫妥當,花花錢就能買下的人命是不可能讓世家子弟長教訓的,所以陛下要把事情弄大,他要讓那些世家子弟先去勞役吃吃苦頭,然後再拋參科減刑之事讓他們的官爹答應。
這陰謀陽謀一並施用,真是好!太好了!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