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上三人的角逐非常激烈,他們屏息靜氣,夫人小姐們也捏扇絞帕一個個亦是大氣都不敢出。
正當眾人都緊盯著比賽,一個太監急得臉色煞白,踩上席台的時候還差點摔了一跤,慌慌張張地也不顧什麽禮節了,壓低聲音向楚奕央稟道:“陛下,不好了,小公主跌入映月湖了!”
映月湖就在這三色園裡,離賞春宴的主場地也不過半裡遠,可射箭比賽又是鼓掌又是喝彩的,根本聽不見動靜聲響。
楚奕央連宮人侍衛一道趕到映月湖畔,小公主已經被雲庭靜救上來了,倒在同樣全身濕漉漉的雲潤寧的懷裡昏迷不醒。
“宣太醫!快宣太醫!”汪正尖著嗓子叫。
“驚鴻!驚鴻!”楚奕央一把從雲潤寧懷裡抱過了小公主,“究竟怎麽回事?說!怎麽回事!”咆哮,是一位父親對女兒發自肺腑的愛和急切。
雲潤寧也受了很大的驚嚇,“我……我……”
雲庭靜還在水中救人,兩個侍衛便跳入水中幫忙。
“朕要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楚奕央朝汪正怒吼著,把起小公主轉身就走了。汪正嚇得腿顫,連連道“是是是。”
*
雲潤寧、雲庭靜連三個當值服侍小公主的宮人一同被押到了傾雲殿。雲氏兩兄妹已經也換了一身乾淨的衣物,雲潤寧仍是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雲庭靜便拉著她的手,輕輕拍撫。
太醫給小公主看過了,說是沒事,可一直昏迷不醒。若不是舒怡太妃提醒陛下右相的公子小姐還拘在傾雲殿,楚奕央是不會離開皓月樓半步的。
賞春宴就因這意外事故草草結束,賓客散盡,整個傾雲宮也沉重肅穆。
楚奕央來到傾雲殿,見雲玉衍已經到了,候在殿外並未入殿與兒女先見一面。
雲玉衍只是如常一樣向陛下行了禮。楚奕央自然也知道雲潤寧不會害他的女兒,可事發地點就只有雲潤寧、雲庭靜、小公主和一個伺候小公主的宮女——而這個小宮女溺亡了。
“雲相。”楚奕央對雲玉衍做了個請,請他一同進去。
雲玉衍揖了一禮,“臣在此等候即可。”
楚奕央是個剛為女兒擔驚受怕的父親,雲玉衍又何嘗不是呢,只是君臣之義在前,雲玉衍先是人臣,再是人父。
楚奕央便無再催,抬腳踏入殿中。
“叩見陛下。”眾人紛紛跪伏。
陛下仍然是一股憤怒之氣,三個宮人都嚇得全身哆嗦。雲潤寧很早之前也是害怕陛下的,可自上次相處她覺得陛下溫厚親和,心中早對陛下有些親近之意,可現在……她又開始害怕陛下了。
當陛下抬住她的手腕要把她扶起來時她都嚇得全身繃緊,腿都抽了筋。“呀!”她吃痛一跌,雙手下意識就抓住了陛下的手臂,借了一把力。
“小心。”楚奕央安撫一句,又忙對身邊的宮人道:“搬把椅子過來。”又朝外面喊了一聲:“施太醫!”
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溫厚親和的陛下,可雲潤寧不敢放任,慌地放開了陛下的手臂,忍著腳痛,“臣女失儀,陛下恕罪。”
宮人搬來了一張圓杌,陛下扶著她慢慢坐下,太醫施婉涵也從外面進來了,陛下道:“快給雲小姐看看。”
楚奕央又去扶雲庭靜起身,問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雲庭靜拱手一揖,稟道:“我見妹妹不在射箭場,便去尋她。未到映月湖便聽到妹妹呼喊之聲,跑上前一看,小公主和妹妹都掉到了水中,於是便跳水先救了小公主,再把妹妹推上岸,最後去救在一邊撲棱了許久的宮女。”
楚奕央垂目細思一番,又來到三個宮人跟前,問:“為何只有一人跟著公主?”
三個宮人把頭磕到地上去了,慌道:“是公主不許奴婢們跟著的,公主隻帶了荷兒一人。”
這話應不會假。荷兒是小公主最喜歡的侍女,常常要她哄著才睡覺,楚奕央見小公主那麽喜歡她,也曾命人賞過不少東西給她。
現在就只剩雲潤寧問話了。施婉涵已經將她抽筋的腿舒展好了,躬身退了下去。
“你和公主怎麽在映月湖遇見的?又怎麽落的水?”楚奕央緊盯著雲潤寧,仿佛她就是那個可疑的犯人。
雲潤寧自是感覺到陛下審判的目光,低眉垂目,眼睫抖動不止,“臣女……臣女當時覺得胸悶頭暈,便決定去透透氣。剛到映月湖,小公主便來和臣女說話,後來小公主要將手中的桃花扔入湖中……這時便出了意外。”
小公主確實是找雲潤寧說話的,她還本想將手中的桃花送給雲潤寧的。應是在賞春宴上聽了旁人說陛下將會迎雲潤寧為後,成為自己的母親,小公主便前去詢問。
她個頭小,卻很是個性,因為不想讓雲潤寧蹲下身來和自己說話,硬要站在一塊約三尺高的大石頭上。她那麽的可愛,眨巴著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稚生生地問:“你會成為我和哥哥的母親嗎?”
雲潤寧搖搖頭,“我不知道。這……要聽從陛下的旨意。”當時的雲潤寧是滿腦子的亂緒,她想到的是……顏丘黎。少女懵懂時暗慕的少年,竟又遇見了。可他未看自己一眼,卻與別的女子眉目傳情。
小公主又問:“那你想成為我們的母親嗎?如果你想,那我把這枝桃花送給你好不好?”
雲潤寧被問住了。不止是被小公主問住了,她還被自己問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陛下,自己又能不能做好君妻國母。從一開始她就是被安排的,似乎也從來沒有自己的想法。
雲潤寧尷尬一笑,“我……這些都是要聽從陛下的旨意。”
小公主撅了撅小嘴巴,“這也要父皇旨意,那也要父皇旨意。罷了!我把這花丟湖裡喂魚得了。”
然後便是小公主落水,她慌地也跳入水中。等在湖邊的宮女荷兒見公主落了水,情急之下奮不顧身跳入水中,可她自己根本不識水性……
“小公主怎麽樣了?”雲潤寧問陛下。
楚奕央搖了搖頭,“太醫說已經沒事,可是還未醒來。”忽瞧見殿外雲玉衍正往殿內伸了一頭,“今日你也受了驚,早些回府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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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寧,你可有覺得哪裡不適?”一上馬車,雲玉衍便扶著女兒關切地問。在宮裡滿面嚴峻,可此時也像天底下所有疼愛子女的父親那樣,急得是恨不能受罪受驚的是自己。
雲潤寧輕輕搖頭,還努力擠出一抹笑來安撫父親,“女兒無礙,讓父親擔心了。”
雲玉衍拍了拍她的手,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又轉頭看向雲庭靜,雲庭靜實在不習慣父親的關心,趕忙道:“兒沒事,父親不必擔心。”
雲玉衍“嗯”了一聲。
各自安坐,陷入尷尬無言的安靜,只有車軲轆轉動的聲音。
雲潤寧擔心小公主,不知道她醒過來了沒有,陛下看起來是那樣的擔心,就像趕到映月湖時,他一把從自己懷裡抱走了小公主,他滿面惶恐害怕隻盯著自己的女兒,看都沒看她一眼。
她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她也受了很大的驚嚇,她也需要一句關心和安慰,可陛下抱著小公主走了,就那樣走了……雖然陛下在傾雲殿時扶著她,一副溫柔暖心,可雲潤寧心裡很清楚那個時候的自己已經不需要關心和安撫了。
陛下喜歡自己嗎?陛下會愛自己嗎?
自己喜歡陛下嗎?愛陛下嗎?
想起容娉婷嘲笑自己即使被陛下迎納為後,也不過是守活寡,她說陛下好龍陽,根本不喜歡女人,自己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連斥責她不知廉恥都說不出口,她恨自己嘴笨,恨自己沒為陛下出言反擊。
剛回到府上,宮裡派的太醫也到了,說是奉陛下的命來為雲潤寧和雲庭靜檢查。雲玉衍的心裡稍稍舒服了一些,之前在傾雲宮他聽到自己兒女被當成嫌犯扣下,也沒有太醫去給瞧看一下,心裡不免鬱憤,陛下請他入殿,他卻堅持在外面等候,也是賭氣抗議的意思。想來陛下也是掛心小公主,情之急切難免不周。
來給雲潤寧診脈瞧看的還是那位施太醫。雲潤寧聽雲澤希講過關於她的事,她叫施婉涵,出身醫師世家,祖父做到宮中從四品的內醫正,她父親是寧王府中大醫正,但因寧王幼子夭折(楚奕央的雙生兄弟)一事而被貶為奴籍發到西疆邊地。施婉涵就是在西疆出生的,雖然一出生便是奴籍,但因著父親是軍醫,她從小亦跟著學醫治傷,所以便沒有受到欺侮凌辱。聽說她曾救過肅王性命,是跟著肅王從密州回來的,陛下去了她的奴籍,讓她入宮做了太醫。
“聽聞你在西疆時救過陛下性命。”雲潤寧似是夢囈地說了這麽一句。
施婉涵頓了一下,抬眸看了雲潤寧一眼,繼續診脈,沒有回答。
她救過陛下性命,陛下便去了她的奴籍,還讓她入了宮。而……雖然是自己不加小心讓小公主站在石頭上而導致落水一事,但終歸還是自己和兄長救了小公主的性命呀,陛下……陛下應該不會對自己有生嫌惡吧?
“陛下當時是傷了哪裡?那麽危險。”雲潤寧又似夢囈。
施婉涵仍是未答。
不多時,施婉涵又伸手探了探雲潤寧的額溫度和後頸,終是下了論:“起了低燒,要仔細著。我開好方子讓貴府下人抓藥煎藥。”
今夜施婉涵要留在右相府。她安排好相府的人煎藥,便出了右相府去,見同來為雲庭靜瞧診的虞文元已經候在外頭,靠著馬車正抬頭望月。
今日十六,是每月中月最圓的時候。
“今夜我需留在右相府。”她說。
對於這個,虞文元並不意外,只是“哦”了一聲,又把下巴往天上一抬,道:“月真圓。”
施婉涵抬頭看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聲。
京中火燭通亮,看月亮其實看得並不真切。倒是西疆碧野空曠四下黑寂,看到的月亮才又大又亮,月光流瀉在無邊無際的平原上,溫柔……卻又冷涼。
溫柔,又冷涼。就像陛下的心。
蔣氏的王妃是她見過的最溫柔的女子了。肅王與她就像月光對流泉,一片柔情是無法溫暖另一片柔情的。
陛下不會喜歡雲家小姐的,因為柔情的她走不進陛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