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這晚,寧氏大宅熱鬧非凡。
中秋是民間除了除夕之外,最為重要的一個團圓之日,家家戶戶都要聚在一塊共度佳節。而正因為中秋十分重要,各行各業也都有相互宴請慶祝的禮節需求,一般來說,為了不與家人團圓衝突,此等民間聚會都會安排在八月十四。
這一晚的寧氏大宅熱鬧非凡,除了寧玉蝶請了一群小姐妹來家裡之外,寧大老爺那邊也早就觥籌交錯。
寧大老爺與寧三老爺自從結盟,便一向關系還行,因此,在寧大老爺今晚的賓客名冊裡,也包括了寧三老爺及其手下的幾名得力管事,譚文石作為寧三老爺手下的大管事,自然也在賓客之列,坐席只在寧三老爺之次。
譚文石既然坐在這樣重要的位置,自然會有不少人來向他敬酒,此外,寧三老爺借口說自己大病初愈不宜飲酒,便讓譚文石代自己喝,譚文石便不由得被灌了一杯又一杯,直至酩酊大醉。
這些年來,譚文石沒少替寧三老爺縱橫酒場,雖並不至於千杯不倒,但喝酒時絕對算得上不要命,因此落得個喝酒豪邁的名頭。今日被這樣一杯又一杯地灌,不由得便漸漸兩眼發直,眼前虛影綽綽的。
所幸譚文石還有最後一點點理智在,他知道自己喝多了,而且也知道自己如今與三老爺只見關系緊張。此刻三老爺就坐在他旁邊,喝多的人又容易說錯話,譚文石便想要先行離開,免得在三老爺面前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可譚文石剛剛站起來,就被突然出現的寧大老爺一把按了回去。寧大老爺有些不悅地說:“譚管事近來平步青雲,在老三手底下成了大管事,卻不料剛當上大管事就這般拿起架子來了。”
譚文石連忙擺手說沒有的事。
寧大老爺又說:“既然不是拿架子,又為何急著走?平日裡你譚管事喝酒的豪邁人盡皆知,我知道,這點根本不是你的量。”
譚文石隻好起身恭恭敬敬地敬了寧大老爺一杯,道:“是我惹大老爺不痛快了,我自罰一杯。”
喝過之後,譚文石又大著舌頭說:“並非我拿架子,只是我家中妻子將要臨盆,我怕我喝得多了,手腳沒個輕重,一會回家之後吵吵鬧鬧,會擾到她休息。”
寧大老爺笑著說:“原來譚管事也是要當爹的人了,恭喜恭喜啊。我也是父親,我當然明白譚管事的心情。”
說完,寧大老爺就招手從一旁喚了一個丫鬟過來道:“你陪譚管事去院裡逛逛。”
寧大老爺拍了拍譚文石的肩膀道:“我這院子裡風景不錯,你去院子裡走一走,先醒醒酒再說。”
“多謝大老爺!”得了離席的機會後,譚文石立刻如釋重負地對寧大老爺拱手抱拳致謝,隨即跟著領路丫鬟的步子,跌跌撞撞地從宴廳走了出去
坐在寧三老爺旁邊喝酒實在是太難受了,寧三老爺以大病初愈為借口滴酒不沾,而譚文石又被一杯接著一杯地灌,譚文石是真怕自己喝多了之後在三老爺面前說錯話,被三老爺捏住把柄。
如今他和三老爺之間表面一潭死水,實則劍拔弩張,譚文石如今對三老爺是能躲就躲,以薛芊芊將要臨盆為借口,譚文石已經推掉不少可能會與三老爺見面的場合了。
可今日不同,因為在寧大老爺的人送來請柬的時候,那小廝無意中漏了一嘴,說是寧大老爺家裡會邀請族內女眷來赴宴,許寧街那位也會來。
在聽到這件事的時候,譚文石的心瞬間一咯噔。寧大老爺會邀請寧氏女眷來家裡,而許寧街那裡的寧氏女眷,除了寧夏青還有誰?
譚文石知道今晚荷風亭的宴席邀請了寧夏青,但寧夏青向來很少在這種事情上露面,幾乎全是讓華彩苑的那個董掌櫃代勞的。既然如此,譚文石理所當然地認為,寧夏青肯定不會去荷風亭,而會來寧大老爺這裡。
譚文石二話沒說就答應過來了。
卻不料,他在到了這裡之後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所謂的寧大老爺邀請族內女眷來赴宴,只是寧玉蝶宴請了幾個女娃子而已。而所謂的許寧街寧氏女眷指的也不並是譚文石朝思暮想的寧夏青,而是那個連毛都沒張全的寧夏紫。
譚文石坐在寧大老爺的院子裡,越想越覺得自己可笑,越想越覺得自己卑微。
其實只是想見她一面。
譚文石看著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永永遠遠地掛在那裡,卻又總是殘忍而遙遠。
譚文石的心不由得被一陣陣的酸澀浸濕,淒涼地輕輕歎氣,決定現在就回家去,免得再跟三老爺見面。於是他站起身,然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世情百態,能上得了台面的祥和奢侈永遠隻屬於少數人。
對於其他的大多數,只能貓在陰暗晦澀的角落裡,拋卻尊嚴與體面,為貴人們拚死拚活,才能苟且地從貴人們手裡討口飯吃。
寧大老爺的宴席上魚蝦酒肉堆積如山,然而宅裡的一眾下人就不同了,下人們非但享受不到半點,還得為了貴人們的歡慶,在這樣喜慶的節日前夕愈加忙碌。
一個滿臉黝黑,額上與手上都青筋暴起的中年男人蹲在角落裡。八月十四的夜裡早就不熱的,然而這男人卻不住地伸手抹汗,似是剛剛忙完一大場。
連點燈時辰都過了,這個精壯粗糙的中年男人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一直在為寧大老爺的風光宴席而陀螺似的地忙碌著。
在寧大老爺家裡的幾百名家奴裡,這中年男人並不是個例。
他蹲在角落裡,借著月色注視著自己的鞋尖,驚覺自己的鞋尖竟在不知何時起毛了,眼瞅著就要破洞了。他不由得氣憤地啐了一口。如今這鞋子那麽貴,卻又這樣不經穿,真是氣死個人!
他抬起蒼涼的眼看著夜空,眼裡全是悲色。
說起來,他是個苦命人,出生卑賤,這麽多年來還是一個最下等的苦力夫,娶的老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居然在外頭給他戴綠帽子,氣得他狠狠地揍了那賤婆娘一頓。
不料這事兒傳了出去,在下人裡議論紛紛的,影響不太好,而管家又湊巧氣不順,嫌他沒本事還事多,一個不高興就想打發了他。
然而之後,管家忽然來跟他說,大老爺的意思是還想讓他留下來做事,但管家的意思是,大老爺是一時慈悲才會放過他的,大老爺心裡也有些沒底,不知道他日後還會不會惹出事來。
路小財明白管家話裡頭的意思,十分上道地給管家塞了一小塊自己辛苦攢下來的銀子,求管家在大老爺面前給自己說說好話。管家掂了掂銀子,才勉為其難地答應替路小財在大老爺面前擔保。
路小財十分氣惱,因為那賤娘們,不僅害得自己顏面掃地,又讓自己不得已而破費了這一回,這讓路小財越想越氣,嘴裡立刻就起了一圈的泡。
路小財蹲在角落裡,一個佝僂著背的中年男人忽然走到他身邊,在他旁邊蹲下,從懷裡掏出一壺酒來。
路小財看了一眼對方,沒說話,自然地從對方手中接過酒,想也沒想就灌了苦悶的一大口。
嘴裡滿嘴的泡被烈酒這樣一過,疼得路小財吱哇亂叫。
旁邊的人一把奪過酒壺道:“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你少喝點,給我留點。”
路小財手裡的酒壺被奪走,獨自頹喪地盯著自個兒的鞋,一邊瞧著那發毛的、磨得泛白了的鞋尖,一邊忍耐著那滿嘴的刺痛。
旁邊人喝了好幾口酒,似是帶著幾分醉意似的說:“行了,別再琢磨你家裡那點破事了,如今好不容易留下來做事,就該好好想想怎麽才能在這裡站穩腳跟,我可告訴你,現在人人都在瞧你笑話呢,你這一關可不好過啊。”
路小財嘴一撇:“瞧我笑話?”
“那可不!”那人信誓旦旦地說:“誰不知道你家裡那點破事,如今誰不在背後戳你脊梁骨!”
路小財聞言不由得狠狠地罵了一句:“臭娘們!”
旁邊人敬了路小財一口,路小財剛剛劇痛了一回之後,如今卻像是麻木了似的,一口接著一口無聲地喝著,此時的夜色忽然被壓抑的、隨時可能爆發、灰暗無望的沉默填滿了。
路小財心裡頭憋屈,便只顧著一口又一口地喝酒,旁邊人也不攔,只在路小財喝過酒之後嘟囔了一句:“你把老子的酒都搶光了,老子下次不跟你喝酒了。”
路小財隻抹了抹嘴,沒接話,站起身來跺了跺腳,覺得自己腿有些麻。
旁邊人把酒壺給了路小財,說:“還沒吃晚飯吧?快點去吧,一會廚房沒飯了。對了,幫我把這酒壺還有這把刀送去廚房。”
一把剔骨尖刀和酒壺一塊,被塞進了路小財的手裡。
路小財瞧了瞧那把剔骨尖刀,在夜色下,那把刀泛著冷津津的陰森白光。塞給他刀的那人說:“要不是我答應替廚房那老頭磨刀,那老頭又豈能偷這壺酒給我?反正你也要去廚房找飯,就幫我把刀和酒壺一塊還給廚房那老頭吧。”
路小財麻木地點了點頭,眼睛直直的,走路有些踉踉蹌蹌,打著酒嗝走遠了。
譚文石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弄得化不開的黑暗。
他隻覺得心裡空白了一下,隨即恍恍惚惚想起來,自己是在寧大老爺的院子裡想寧夏青,然後不知怎的,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他是暈過去了嗎?他怎麽會暈呢?難道是今晚喝太多了嗎?
這是哪裡?瞧著是間屋子裡。是寧大老爺派人把他送回自己家裡嗎?還是說寧大老爺把他安置在自己宅裡的空房了?
譚文石撐著劇痛的額頭坐起身來,覺得有些冷,一抬胳膊才驚奇地發現,自己沒穿上衣。
譚文石登時有些迷惑,難道自己這是喝斷片了?可是他一扭頭就發現,在自己躺著的床上,還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
他立刻就察覺到不妙,猛地從床上竄到了地上,只見地上凌亂地擺著好幾件衣裳,他抓起一件想要先穿上,卻意識到這好似不是自己的衣服,借著從窗紙透進來的隱約月色,他覺得那大概是一件女人衣裳,定是床上那個女人的衣裳!
完了完了,定是中什麽人的計了。譚文石立刻蹲下來努力地辨認著,勉強找出了自己的衣裳,來不及多想就趕忙往自己身上套。
就在譚文石急匆匆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的時候,“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路小財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拎著剔骨尖刀往廚房走,路過自己的小破屋子的時候,見屋子門窗緊閉,連燈火都沒了,此時遠沒到妻子睡覺的時辰,路小財見此便不由得心裡疑惑,於是不由自主地過去看了一眼。
月色透過窗紙照進來,路小財看見,一個陌生男人正在鬼鬼祟祟地穿衣服!
“哐當”一聲,路小財手裡的酒壺掉到了地上,路小財終於再也忍耐不了這樣的人生了,登時就將手裡的刀子向那可疑的男人猛地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