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過後。
火球似的日頭高懸空中,炙烤著大地,地上熱浪騰騰灼面而來。天氣悶熱得要命,連一口喘氣兒的余地都沒有,一絲風也沒有,稠乎乎的空氣好像凝注了。一陣南風刮來,從地上卷起一股熱浪,火燒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
雜草抵不住太陽的曝曬,葉子都卷成細條了。街上的柳枝像得了病似的,葉子掛著一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連林子裡的鳥,也都張著嘴巴歇在樹上,懶得再飛出去覓食了。
整個老城像燒透了的磚窯,使人喘不過氣來。狗趴在地上吐著紅舌頭,騾馬鼻孔張得特別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泥土路像是要曬化掉,甚至鋪門上的銅門環好像也要被曬成了滾銅水。
之前寧漢給寧三老爺出主意,結果害得寧三老爺丟掉了後續二十萬的草木染單子,而寧二老爺接手這單子之後,又在寧三老爺面前耀武揚威,把寧三老爺氣得滿嘴火泡,疼了好一陣子。
而且,從前人人都以為鳳凰草木染是班老師傅的獨門秘技,而寧漢出的這個主意意外地讓大家發現,原來寧二老爺那邊也會這個。更糟糕的是,此事讓蕭景元很是不豫,甚至話裡話外有暗指寧三老爺以獨門秘技為由抬價的意思。
蕭景元心裡不痛快,寧三老爺就如履薄冰,寧三老爺不知道蕭景元有沒有把那天的事告訴朝廷,若是讓朝廷知道寧三老爺用朝廷的單子設局害人,寧三老爺怕是以後都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寧三老爺心裡害怕這事兒,隻好忍著荷包痛,備下重禮去求蕭景元對當日之事守口如瓶。然而出身蕭氏的蕭景元又怎會在意那區區禮品?蕭景元還在氣頭上,壓根沒打算給寧三老爺這個面子,把寧三老爺和禮品一塊趕出了萬盛行。
幸好有善於鑽研的譚文石站出來,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可能是買通了蕭景元身邊的人,才終於讓蕭景元松了口,收下了寧三老爺的禮,也就等同於答應對寧三老爺利用朝廷訂單設局害人一事絕口不提了。
這算是寧漢惹禍,譚文石收場,而寧三老爺在其中又是丟銀子又是丟面子。自此,寧漢徹底失去了三老爺的信任,而譚文石因為具有救世之能,被提拔成為寧三老爺手底下的大管事,成為寧三老爺手下所有管事的頭領。
寧漢走出寧氏大宅,譚文石從匆匆後面趕過來,追上那個後背衣裳已經被濕透了的落魄背影。
譚文石急切地喚了幾聲:“漢哥,漢哥,你等等。”
寧漢站住腳,回頭看見滿頭大汗追上來的譚文石,不由得神色複雜。譚文石已經追上來,一臉憂色,飽含真摯地說:“漢哥,我知道你心裡委屈,你也別上火,三老爺也是一時氣話,不會真的厭棄你的。”
譚文石從懷裡挑出一個小包塞給寧漢,誠懇地說:“咱們共事多年,這點銀子就算是我對漢哥的一點心意,給漢哥當盤纏用,漢哥這一路務必小心。漢哥就在曹水縣好好待一陣子休息休息,放心吧,我定會找機會為漢哥在三老爺面前求情的。”
寧漢掂了掂手裡的小包,眼神無比諷刺,冷笑了幾聲,毫不留情地說:“譚大管事還何必在我面前演戲?別以為我不知道,我落得今日的下場,背後都是你譚大管事一手謀劃的。”
譚文石頓時蹙眉,卻無比痛心地說:“漢哥這是什麽話?咱們一塊為三老爺辦事,平日裡的確有些意見不和之處,但咱們都是希望三老爺的買賣可以做到更好,我從未因此而存了陷害漢哥的心啊。”
“‘希望三老爺的買賣可以做到更好’?譚文石,你可真是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啊!你自己做過什麽自己心裡清楚!”寧漢冷笑了幾聲,沒好氣地說。
譚文石一臉大義道:“漢哥被三老爺斥責,心裡不痛快,我明白。但我是真心實意來寬慰漢哥的,漢哥不能因為與我素日裡不和,就把火氣撒在我身上啊。更不能因為一次失利,就隨意攀咬,認定是我陷害你的啊。”
“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裝樣子!”寧漢本是心灰意冷,懶得再與譚文石糾纏,此刻卻是被譚文石的做作樣子徹底惹火了,質問道:“我問你,難道不是你叫蕭公子過來的嗎?”
譚文石故作一怔,隨即說:“漢哥這是哪裡話?蕭公子是何等尊貴之人,豈是我讓他過來他就能過來的?”
“你少跟我打馬虎眼,你我都清楚,只要稍微動點心思,就能想出無數種引蕭公子過來的辦法。”寧漢將小包銀子嫌惡地塞回給譚文石,提了提肩膀上將要下滑的包袱,惡狠狠地說:“譚文石你記住,我早晚會找你算這筆帳!”
說完這話,寧漢就頭也不回地走了。譚文石站在原地,掂了掂手裡的小包,神色嚴肅至極。譚文石之所以追過來,是為了拉攏寧漢,將寧漢收歸麾下,但這老小子並不是好糊弄的,只能留待來日再想對策了。
看著寧漢逐漸遠去變小、最終在拐角處消失不見的背影,譚文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十多年了,最後的這一塊絆腳石,終於也讓他踩到腳底下了。
想他剛在三老爺手下做事的時候,只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小廝,任打任罵不敢還口,風裡雪裡任貴人們隨意差遣,那樣的日子,他過夠了,再也不想過了。
熬了這麽多年,他終於走到了今天,踩下了寧漢,成為了三老爺手下說一不二的大管事,呼風喚雨揮斥方遒。而他的野心還遠不止於此。他也始終在朝著他的野心前進,只是他知道,他心中仍有遺憾。
譚文石不覺得自己是個情種,相反的,他覺得自己是凌駕於男女情愛之上的智者。但偏有那人讓他念念不忘,思之如狂。
他不喜歡太過於聰明的女人,但聰明的女人卻對他有著獨特的吸引力,像是手持著鉤子,勾著他最渴望被人理解、卻從來不被人理解的那份桀驁與張狂。
又或者,他是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愈發為她牽腸掛肚。
當晚,譚文石回了家,見過譚老太太之後,就直接去了杜秋桐的屋子。還讓人來給薛芊芊傳話,說是為了讓薛芊芊好好養胎,自個兒今晚就不過來打擾了。
薛芊芊挺著大肚子,早就讓人備好了譚文石愛吃的菜送到自己屋子裡來,卻不料譚文石壓根就沒過來!譚文石之前再怎麽給薛芊芊碰釘子,最起碼也會來她屋裡走個過場,可今日乾脆是連來都懶的來了,真是愈發的得寸進尺!
如今薛芊芊還懷著孕呢,譚文石就這樣冷淡了,等到將來可還了得!薛芊芊氣得一下子掀了桌子,滿桌的好菜都被掀翻到了地上!
奶娘一直在旁邊陪著,好聲好氣地勸,讓薛芊芊再怎麽樣也要顧忌肚子裡的孩子,要是真的生氣,叫碧影過來打罵幾句,抽幾個嘴巴,撒撒氣也就是了,可千萬別氣壞了自己身子。
奶娘細聲細氣地勸著:“太太可千萬別跟那賤人置氣,要是真的氣出個好歹來,可就是遂了那賤人的願了。眼下,太太肚子裡的孩子最重要,要是能生出個哥兒來,太太哪怕是娘家已經失勢,後半輩子也能有這個指望。”
薛芊芊氣得眼眶通紅:“我爹只是被調離了而已,又不是被降職,他就當我們薛家已經敗了?!如今竟敢這般給我臉色看了?!也不想想他能有今天,裡頭有我爹多少幫襯?!如今竟偏向那個賤人了?!”
薛芊芊說著說著就帶了哭腔,咬著唇開始喘個不停。奶娘見薛芊芊的臉都氣得失血了,嚇得也白了臉,連忙把大著肚子的薛芊芊扶到床上,撿著好話勸:“太太別……別多想,爺應該……應該不是衝著薛家的變故才這樣的……”
薛芊芊嘶啞地控訴:“那還能是因為什麽?!”
奶娘連忙勸:“爺如今外頭忙,應酬又多,難免比從前更加疲累,回家的時候心裡也總是有火。如今太太懷著身孕,爺也是怕跟太太衝撞起來,傷了太太的胎氣,所以才乾脆去那賤人房裡的,爺也是為太太著想。”
奶娘啐了一口說:“那賤人天生就是伺候人的賤命,最是低眉順眼,拿她給爺撒撒火也好。太太肚子裡懷著爺的孩子,爺怎麽可能不惦記太太呢?等爺在那賤人那裡撒了氣,自然也就來看太太了,夫妻倆和和美美的,讓那賤人乾瞪眼去!”
“奶娘,你別哄我。”薛芊芊瞪著一雙紅紅的眼睛,泣不成聲,連話都說不全:“我、我……”轉而心灰意冷地一歎:“我還有什麽指望……”
奶娘一聽這話就哭了,忙不迭地安撫著:“來日方長,太太可千萬別這樣想……”
譚文石回了譚家之後,見過了譚老太太之後,就去了杜秋桐的屋子。
春天的時候籠煙紗大火,譚文石扯了幾丈籠煙紗來給杜秋桐裁寢衣。雖說籠煙紗透氣涼爽,但並不是適合做寢衣的材質,並不比棉布的寢衣舒服,但譚文石說喜歡看杜秋桐穿這籠煙紗的寢衣,杜秋桐就夜夜都穿著。
譚文石還專門為杜秋桐做了一個籠煙紗的面紗,上面鑲著石頭那麽大的珍珠,杜秋桐每次戴著那面紗,譚文石就總會盯著她那張半明半暗的、讓人看不清楚的臉出神。
杜秋桐戴著面紗,穿著籠煙紗的寢衣,周身仿佛籠罩了一層薄薄的輕煙,杜秋桐的手指輕輕拂過譚文石疲憊的肩頸,指節處力度拿捏得當,譚文石隻覺得渾身都松快了下來,看著杜秋桐戴著面紗的臉,越看越覺得可愛。
杜秋桐見譚文石又盯著自己,不由得害羞地微微垂首,小聲說:“我最近在外頭跟人學了一首小曲兒,唱給爺聽吧。”
“好啊,唱來聽聽。”譚文石隨意地說,杜秋桐羞答答地垂首,小聲哼了幾句,譚文石不由得聽得入迷,笑著問:“哪學的啊?練了挺久的吧?”
杜秋桐的臉都紅了,說:“嗯,聽旁人說爺喜歡聽這個曲子,特意請人來教我的,偷偷練了好久,不知道爺喜不喜歡……”這曲子不是什麽正經曲子,杜秋桐請來教自己的人當然也不會是什麽正經人。
杜秋桐雖然乾得出這種事,但杜秋桐到底只是新婦,當著譚文石的面說出來的時候,還是不由得語調加快,面紅如血。譚文石倒是很受用她這幅害羞模樣,輕笑著說:“你用心了,唱得不錯,再唱一遍。”
杜秋桐甜蜜一笑,又哼了一遍,哼著哼著,譚文石的手就伸到了杜秋桐身上。杜秋桐欲拒還迎地哼了幾聲,隨即伸手想要摘下面紗去親譚文石,譚文石卻抓住她的手,沉聲吩咐:“戴著。”
杜秋桐的眼裡頓時浮現出嬌羞之意,顯然當這是譚文石的新花樣,臉也又紅了幾分,聽話地戴好面紗。
譚文石卻又盯著杜秋桐那張臉出神,心道從前隻覺得這對表姐妹長得不像,如今看杜秋桐戴著面紗,才驚覺原來她們在骨相上還是有些共通之處的。
次日。今兒簡直是熱的離奇,不僅熱,而且悶,像個蒸籠。才一大清早,東邊日頭就跟火球似的,地上的土塊被曬得滾燙滾燙的,連蟲子都嫌燙腳不出來爬。
寧三老爺只不過是從床上坐起來,就已經熱得汗珠往下直滾。屋子裡早已放了避暑的東西,寧三老爺本不該熱成這樣,今兒也真是怪了,仿佛是被暑氣蒸出病來了似的,寧三老爺隻覺得渾身無力。
寧三奶奶帶著端了涼茶的丫鬟進來,瞧見寧三老爺臉色慘白慘白的,還不住地冒著汗,寧三奶奶嚇了一跳,趕緊叫人去請大夫,自個兒忙過去扶著,連著聲地問:“老爺這是怎麽了?不舒服?已經叫人去請大夫了,老爺快躺下歇歇!”
寧三老爺沒好氣地說:“你少在這天天咒我,我好著呢,屁事沒有!歇什麽歇,我哪裡有空歇著?!”
寧三老爺有些粗暴地推開寧三奶奶的手,頭重腳輕地起身,一股火氣從丹田衝出:“你知不知道,這段日子我一共虧了幾十萬兩?!你個婦人就知道成天嘮叨我,你要是這麽閑,就好好教教致禮,讓他趕緊替我分憂,不比你成天嘮叨要強……”
話沒說完,寧三老爺忽然一頭栽倒了床上,把寧三奶奶嚇得魂不附體,連忙上前一邊幫寧三老爺順氣,一邊喚丫鬟給倒茶,把涼茶端到寧三老爺嘴邊,帶著哭腔道:“老爺先喝口茶,生意雖然要緊,但是……但是也沒有老爺的身子要緊啊……”
“婦人之見!”寧三老爺狠狠斥了一句,卻因為說話大聲而震得自個兒腦仁更疼,連忙用手指揉著太陽穴,就著寧三奶奶手裡的杯子喝了口涼茶。
涼茶入腹最是能消火,寧三奶奶見寧三老爺火氣似乎沒那麽大了,便說到:“我知道,老爺素來愛嚇唬我,說什麽虧了幾十萬兩,肯定又是在嚇我。老爺就是把生意看得太重了,其實有那麽多管事在,老爺又何必事事親力親為呢?”
寧三老爺的火瞬間又起來了:“我告訴你,這次可不是嚇唬你!你個婦人懂個什麽!甭在我面前提那些管事,要不是寧漢那個不中用的,我又怎麽會虧這幾十萬兩?!我真想宰了那沒用的老小子!”
“啊?難道……難道這次不是在嚇唬我?”寧三奶奶臉色一白,卻也顧不上自個兒害怕,隻忙著安慰著寧三老爺:“老爺也別急,雖然虧了不少銀子,但老爺也算是看清寧漢那個人的本事了。”
寧三奶奶從丫鬟手裡接過另一杯涼茶,捧到寧三老爺跟前說:“老爺手下不是還有一個譚管事嘛,聽說已經被提拔成大管事了?既然譚管事那麽有能耐,寧漢害老爺虧得幾十萬兩肯定很快就能被譚管事賺回來了,老爺就別上火了。”
“譚文石……”寧三老爺忽然沉默下來,眼神極為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