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寧二老爺提起寧氏外部,寧夏青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二堂叔說寧氏外部?是什麽意思?”
寧二老爺歎了口氣,說:“我也只是隨口一說,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你爺爺的事從頭到尾都好像跟寧氏外部的勢力有著牽扯。”
寧二老爺緩緩道來,寧夏青這才漸漸知道一些她從未聽過的寧氏舊事。
正如她從她奶奶那裡聽來的一樣,幾百年的戰亂幾乎毀掉了寧氏的根基,新朝穩定之後,寧氏才一步步靠著桑園重新站穩腳跟。
可直到今日她才聽說,當寧氏終於重新在梅公郡站穩腳跟,成為郡裡的望族之後,寧氏也徹底成為了其余家族的眼中釘。而後,寧氏外部的小人在這時候從中挑撥,最終導致寧望平自立門戶。
而寧望平自立門戶之後,便有了寧望平帶走族內秘方的傳言,而那傳言也並不是族內傳出來的,而是寧氏外部開始傳起,後來才傳到寧氏族內,才被族內人知道。
這也是為什麽,寧二老爺說寧望平的事一直都跟寧氏外部的勢力有所牽扯。
寧二老爺頗為憂慮地說:“以後你要是再使出你爺爺留下來的配方,少不得又會挑起某些外人的心思。到時候,你不僅瞞不過族長,也會招來來自寧氏外部的禍患。”
寧夏青不由得沉吟道:“我爺爺的事一直都跟寧氏外部的勢力有所牽扯……”她忽然看向寧二老爺,若有所指地問:“敢問二堂叔一句,二堂叔是否知道,我爺爺當年到底為何喪命?”
寧二老爺愣了一下,不解地說:“這哪跟哪啊?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你爺爺不是落水的嗎?這還有什麽好問的?”
寧夏青的眼睛卻越眯越緊,依舊沉吟地說:“我爺爺是意外落水,我爹是意外墜亡……”
寧二老爺猛地一驚,額上瞬間落下一滴冷汗:“難道、難道……你竟懷疑……”
寧夏青忽然長歎一口氣:“多謝二堂叔今日好心叫我過來,我回去之後,會好好想想該如何跟族長他老人家交代這次的事。”
寧二老爺點點頭,寧夏青本打算走,又忽然開口問:“對了,我問二堂叔一句,二堂叔可否想要我爺爺當年留下來的所有秘方?”
寧二老爺一愣,忽然暴怒:“你這丫頭!難道你以為我也是那種一肚子壞水、整天琢磨怎麽算計旁人的小人?當年你爺爺自立門戶之後,到處都傳他帶走寧氏秘方,但我當年就未曾動過你爺爺的心思,今日也不會在你身上動心思!”
寧夏青微微一笑,平靜地說:“二堂叔的心性我明白。只不過,二堂叔是手藝人,面對這樣誘人的秘方,難道就真的一點不動心思?”
寧二老爺不由得瞥過目光,道:“我雖然動心,但我有底線。還有,我告訴你,你休想用那些秘方來脅迫我拿捏我!我沒有艾綠那麽單純,那麽容易任你擺布!你休想用那些秘方就脅迫我以後事事都聽你的!”
寧夏青不由得苦笑著說:“二堂叔未免把我想得太壞了。”
“哼,難道你以為你是什麽好人?!”二老爺一挑眉,忽然又沉聲說:“不過我可提醒你,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你如今雖然拿捏著艾綠,但我提醒你,當年老班對你爺爺也是很忠心的,可忠心這種東西都是嘴上說說,你小心養蛇不成被蛇咬!”
“多謝二堂叔提醒。”寧夏青微微一笑,就此告辭。
有關班老師傅的事,寧夏青也知道一二。
班老師傅剛入行的時候,進入了寧氏的作坊,當時的寧氏作坊還是寧望平在管著,班師傅跟在寧望平身邊,因天資卓絕,因此恨得寧望平器重,寧望平對班師傅算得上的傾囊相授。
後來寧望平自立門戶,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外界謠言四起,有人說寧望平偷走了寧氏的秘方,而班師傅也站出來親證,因為班師傅從前是寧望平身邊極為親近的匠人,有班師傅出面作證,使得謠言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寧望平因此蒙了汙名。
在李口給寧夏青的那半本殘卷裡,寧望平也寫到了這件事,並由此囑咐自己的後人,用人雖不疑,卻也不能不存防人之心。
正因看了那半本殘卷上寧望平的告誡,寧夏青至今依舊握著艾綠的身契。
數日之後。
蕭景元要的樣品已經出來了。
寧夏青從二老爺那裡取來樣品,帶著翠玉和董子真,一塊去了萬盛行。
蕭景元的手指纖長,且一看便是養尊處優慣了,比許多女子的手指都要細膩,配上他謙謙君子般的修長骨骼,劃在樣品上時,格外地好看,手指的光彩絲毫不遜色於那鳳凰草木染所染出的絕美絲緞。
蕭景元歎道:“寧姑娘果真沒讓我失望,從你這裡出來的波紋絲緞,比寧永值那裡的波紋絲緞還要柔滑,色澤和光度更勝一籌啊。”
寧夏青客氣道:“能入蕭公子的眼,是我的福氣。”
蕭景元點點頭,隨即叫身邊的管事來跟董子真簽合同,又叫寧夏青隨自己一同去蕭氏園林參觀一番。
寧夏青也曾聽說過,萬盛行並非只是一個鋪子,在萬盛行的北面緊挨著蕭氏園林,萬盛行的後門便是蕭氏園林的東南門。
寧夏青久聞蕭氏園林盛名,說不想看是假的,但眼下董子真這邊正在談買賣,寧夏青又想親自在這裡監督進度,不由得面露難色。
蕭景元似是察覺她心中所想,勸道:“寧姑娘不要太擔心,這買賣的具體細節直接用的是我從前跟寧永值談好的細節,寧姑娘不用對此有任何異議。”
寧夏青心中仍是擔憂,但蕭景元都這樣說了,寧夏青要是再拒絕,顯得好像是不信任蕭景元,反倒容易因此而激怒蕭景元。寧夏青隻好點點頭,客氣地說:“久聞蕭氏園林大名,我一直都想要看看,今日既然有機會,就勞煩蕭公子帶路了。”
花影移牆,峰巒當窗,宛如天然圖畫,並有伶人在其中做評彈、昆曲,寧夏青隱隱能夠聽到那水磨調的歌聲。
在蕭氏園林裡,建築、水池、草坪、花壇等的布局無一不講究,種滿了玫瑰、杜鵑、牡丹、小檗與黃楊,錯落有致,令人賞心悅目。
通過平橋小徑與逶迤長廊,蕭景元邀請寧夏青於幽深的問梅閣裡對坐品茗。湯色綠中透黃,滋味苦澀,又香氣馥鬱,茶底柔軟厚實,肥壯優渥,葉底裡還夾有銅綠色的芽葉,一品便知是極品香茗。
就在這時,從園林的盡頭送來一陣清風,平靜的湖面上徒然起了一片漣漪,然後,風竟呼嘯起來,像一觸即發、奔騰而至的千軍萬馬。
蕭景元十分平靜地感慨:“我想,今年絲緞行裡的排名定是唯寧姑娘馬首是瞻了。”
“其實寧姑娘去年就已經憑借‘功德圓滿’聲名大噪,只可惜那時候已臨近年終,為趕得及行內排名的時候,不過今年‘功德圓滿’被朝廷看重,想來登榜是勢在必得了。”蕭景元饒有興致地說:“寧姑娘真是不容小覷啊。”
寧夏青微微淺笑道:“聽說絲緞行裡排名定生死,若是能夠上榜,產家便能聲名大噪財源廣進,若是就不上榜,就會漸漸被行內遺忘直到再也支撐不下去。還望能借蕭公子吉言,今年讓我也體驗一次登榜發財的樂趣。”
蕭景元笑了,說:“對了,去年的時候,有一種用鳳凰草木染染出的料子登了榜,排在第十幾位。”蕭景元的手微微拂過寧夏青帶來的樣品緞子,問:“不知寧姑娘今年可否會帶著這緞子去參展?沒準會取得比十幾名更好的名次。”
寧夏青立刻搖了搖頭,老實地說:“這批緞子是朝廷定的,上頭有四爪蟒紋的紋案,既有這般招搖的紋案,我又哪敢拿出去與其他同行相賽?我隻想好好完成蕭公子的訂單,賺點養家糊口的錢,也就知足了。”
蕭景元立刻笑了,說:“怪我怪我,忘了跟寧姑娘說了。我不僅要這批四爪蟒紋緞子,還會要一種沒有特殊花紋圖案的料子,寧姑娘可以去拿後者去參賽。對了,董掌櫃不是正在簽契約嘛,我的管事應該已經跟董掌櫃提起此事了。”
寧夏青不由得問:“蕭公子已經確定,那種普通料子也會在我這裡定了?具體是什麽紋案,什麽要求呢?”
蕭景元卻隻說:“這個以後再說,這批活不急。”
寧夏青自然不會追問,倒是蕭景元又問:“所以說,寧姑娘是已經打定了主意,參加今年的競榜,去體驗一回登榜發財的樂趣了?”
寧夏青也沒直說,只是歎了口氣,道:“反正秋天的時候才開始競榜,我還沒有想好。到時候也要看我手上有沒有合適的料子可以去競榜。”
寧夏青轉口奉承道:“說到這兒,我倒是想起了蕭氏的皇緞,這些年來一直位列榜首,被稱為絲緞中的狀元,像此等榮耀,我是萬萬不敢想的。若我真的參與競榜,我隻盼著能得個不太次的名次,讓我小富即安便好。”
蕭景元卻笑著說:“寧姑娘莫要謙虛,雖說我蕭家的皇緞聲名極噪,但寧氏不是也曾產出過傳世琉璃這等絕美絲緞嗎?”
蕭景元頗為惋惜地說:“真是可惜了,在蕭家的皇緞出現之前,寧氏的傳世琉璃就已經失傳了,且在傳世琉璃還在的時候,絲緞行裡還沒有競榜排名的規矩呢,所以啊,皇緞和傳世琉璃便一直沒有一較高下的機會。”
寧夏青對此事避而不談,倒是蕭景元依舊惋惜地說:“寧氏的攏絲緞倒是從織法上傳承自曾經的傳世琉璃,只可惜,攏絲緞隻保留了傳世琉璃的織法,遠不足以與傳世琉璃相較。每年競榜之時,一直無法超越蕭家的皇緞,說來也是可惜。”
寧夏青垂首道:“皇緞之姿的確並非攏絲緞可比,蕭公子這樣說未免太抬舉寧氏了。更何況,皇緞是禦用絲緞,本就該待在榜首之位,若是讓民間緞子越過了皇緞的名次,豈不是有大不敬之嫌嗎?”
蕭景元笑了。寧夏青邊說:“多謝蕭公子今日的招待,既然園林也賞過了,茶也品過了,不如我們回去看看董掌櫃那邊談得怎麽樣了吧。”
蕭景元微微挑眉,點點頭:“好。”隨即站起身,看著寧夏青,表情似笑非笑,十分客氣地說:“寧姑娘請。”
不出寧夏青所料,二十萬的波紋絲緞訂單從寧三老爺手裡易主到寧夏青手裡一事像是乘風飛起來了似的,迅速地傳遍了梅公郡。
也果然如寧二老爺所說,寧氏族長特來傳寧夏青去了寧氏大宅。
對於這位傳說中的寧氏族長,同時也是寧夏青的三叔公,寧夏青只在前世裡見過兩次,如今想來,她竟然連族長的樣子都記不得了。
在前世裡的兩次見面,第一次是在寧三老爺養蛇不成被蛇咬的時候,族長把侵吞了寧三老爺全部家業的譚文石叫過去,她作為譚文石的妻子,也被一同叫去,第二次是族長臨終的時候,她和譚文石又被叫過去。
前世見到族長的這兩次,都是族長帶領著族內眾人,對譚文石和她一塊劈頭蓋臉地咒罵斥責。在族人眼裡,譚文石是賊,而她是幫著賊一塊竊取寧氏財富的內鬼。
如今想來可笑的是,前世裡她曾經很不服氣,覺得是族內人對她太過苛刻,一直想著要侵吞她家的家產,所以才把她推到譚文石身邊的。每當她如今想起這些,都是滿腹難以言說的嗟歎。
她到了寧氏大宅的時候,老管事把她帶到族長的院子,然後讓她單獨去見族長。她倒是有些意外,族長叫她過來,居然不是要統率族中眾人一塊將她治罪?高高在上的族長他老人家居然要單獨接見她?
寧夏青不由得微微皺眉,按照老管事指的路走了進去,見到了她的三叔公。
屋子裡並不暗,但族長站在窗框的陰影裡,陰影把老人家的臉切割得一塊一塊的,半明半暗裡,寧夏青甚至看不清族長的模樣。
族長開口說話,臉部蒼老的筋骨皮肉也在半明半暗中被牽動著,他並不嚴厲地招呼道:“青丫頭來了。”
寧夏青不由得微微斂目,福了一福,想要回應一句“族長好”,話到嘴邊卻忽然轉口變成了:“三叔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