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氏大宅裡,一隻茶盞被憤怒地摔到了譚文石腳下。
寧三老爺簡直要氣瘋了:“在薛府你就被那丫頭搶了風頭,花會上又被那丫頭給勝了!這下好了,梨落緞沒推出去,黎升緞也沒推出去,我他媽怎麽養了你這麽一個廢物!你是想要看著我倒台是吧!”
譚文石低著頭,不吱聲,一旁的寧大老爺撚了撚手上的佛珠,悠悠勸了幾句:“行了,你也別跟譚管事撒火了,要怪還是怪那個柳香梵學藝不精。”
一提到柳香梵,寧三老爺立刻恨恨地罵:“哼,她倒是走的瀟灑,把這麽大一個爛攤子全撇下了!”
寧大老爺圓場道:“也不能說是爛攤子,雖然黎升緞被老二的那批淨緞壓下去一頭,但也算是在眾人面前露過臉了,不少人都聽說過黎升緞的名頭了,雖然名氣比不過老二的那批淨緞,但也是能賣得出去的。”
寧三老爺憤恨極了,狠狠地又摔了一隻茶盞。
譚文石對寧大老爺微微躬身,謝寧大老爺替自己解圍。
寧大老爺看向譚文石,悠悠問:“黎升緞的事先不說了,我倒是問你,你是怎麽打算的?那丫頭如今跟老二結盟了,又勢頭一片大好,三年之內攢夠五萬兩不是難事,到時候她搶走了我的桑園,你賠得起嗎?”
“這……”譚文石還沒說話,寧大老爺又看向寧三老爺,故意說:“老二如今有了那丫頭幫忙,看來他的作坊一時半刻都黃不了,反倒是老三的作坊出師不利,屢戰屢敗,我看呐,照這樣下去,說不定還得被老二反將一軍。”
寧三老爺一聽這話,果然又對譚文石發起火了,又大聲斥道:“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把作坊的事交給你,讓你推梨落緞和黎升緞,你就給我把事情辦成這樣?眼睜睜把大好的形勢給我玩砸了!竟然老二就這樣緩過了氣來!”
譚文石低眉順眼地說:“三老爺消消氣,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扳倒二老爺的作坊,只要扳倒二老爺的作坊,咱們的作坊就能順利地取而代之。”
三老爺諷刺道:“你的辦法還少了?有幾個管用的?還不是沒能扳倒老二?!”
大老爺悠悠道:“行了,老三也先別急,讓譚管事說一說,打算怎麽扳倒老二的作坊。”
譚文石垂首道:“二老爺眼下正賣著那批淨緞呢,咱們可以借著這批淨緞,暗中布置一番,讓二老爺的作坊被查封。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準備。”頓了一下,譚文石又說:“只要二老爺的作坊被封,華彩苑也得跟著受連……”
譚文石話還沒說完,外頭忽然傳來幾聲清脆的“活該、活該”的鳥叫聲,還傳來寧致禮的笑聲。
本就氣憤難當的寧三老爺一聽這鸚鵡居然學會了“活該”,登時就怒了,一下子衝出去。
只見寧致禮正站在簷下的鳥籠前,看著鳥籠裡頭那隻色彩斑斕的鸚鵡笑。
寧三老爺立刻上前,將那鳥籠狠狠地摔在地上,從籠子裡把鸚鵡抓出來,竟一腳踩死了!
寧致禮登時就哭了:“爹,這鸚鵡是我花一百兩銀子買來的,好不容易才教會倆字兒……”
寧三老爺更怒了:“你個不中用的廢物,成日裡正事不乾,就知道招貓逗鳥!”
寧致禮哭唧唧地說:“爹讓我去鋪子裡管事,我不是都去了嘛……”
“你個混帳東西還好意思提?!我讓你去鋪子裡管事,你可倒好,一個月裡虧了我好幾百兩銀子,我……”寧三老爺轉頭就去尋趁手的東西,一邊尋摸一邊念叨:“我……我今日就要打死你這個逆子!”
寧大老爺和譚文石趕緊攔下了寧三老爺,寧致禮猶是不服氣,小聲地嘟嘟囔囔:“那也不能怪我啊,爹讓我去鋪子裡跟著那管事學生意,可那管事自己也稀裡糊塗的,我也跟爹說過,文石表哥機靈,不如讓我跟著文石表哥學生意,可爹又不願意……”
寧三老爺一愣,又斥道:“你這個廢物,你還敢頂嘴了?!”
寧致禮立刻縮了脖子,再也不敢多說半句。譚文石站在一旁,面色有些複雜。寧大老爺則似笑非笑地看著寧三老爺和寧致禮。
這寧致禮是寧三老爺的獨子,且是一眾嫡兄弟裡最小的,所以從小就被寵得不像樣,加上天性庸庸懦懦,如今都是當爹的人了,卻還是除了招貓逗鳥一概不會。
寧三老爺成日裡看見這無所事事的寧致禮就來氣,所以打發他去跟鋪子裡的管事學生意,可這寧致禮倒好,一文錢沒賺到,還白白倒貼好幾百兩,差點沒把寧三老爺氣死!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以譚文石的能乾與出眾,應當讓寧致禮跟著譚文石學本事,才對寧致禮最有益。
但譚文石其人太陰了,寧三老爺始終沒能完全駕馭得了譚文石,所以寧三老爺對譚文石是既器重又防備,根本不敢把寧致禮交給譚文石,就寧致禮這個笨腦瓜子,能被譚文石玩死,譚文石能很輕易地利用寧致禮而蠶食寧三老爺的家業。
寧大老爺、寧三老爺、譚文石都明白這一點,只是都心照不宣,今日寧致禮這麽一個傻子當著譚文石的面把這話給說出來,簡直是當面給他老子難堪。譚文石沒說什麽,寧大老爺倒是看熱鬧看得快活。
“好啦好啦……”寧大老爺足足看了半天熱鬧,才終於開口勸了寧三老爺幾句:“該死的鸚鵡說話不吉利,踩死就得了,別耽誤咱們談正事。來來來,咱們回屋子裡聽譚管事繼續說,聽聽譚管事打算怎麽對付老二的作坊。”
寧三老爺狠狠瞪了寧致禮一眼,道:“你也給我進來,在旁邊好好聽著,學著點!”寧致禮瞧了瞧那隻被踩死的、色彩斑斕的鸚鵡,委屈地跟在寧三老爺後面進了屋。
寧三老爺落座後,還不忘看向譚文石一眼,許是因為剛剛寧致禮的那句話,寧三老爺難得地說:“文石,你也坐下說吧。”
譚文石感激地應了一句,好似根本沒注意到寧致禮剛剛的那句話。
次日,寧夏青正準備去見顧雪松的時候,董子真急匆匆找過來了。
董子真一邊往這跑一邊急吼吼地說:“當家的,當家的,你這……你這是不是傳錯話了?”
寧夏青平靜地說:“沒傳錯,我是叫你拿出兩成利出來。”
董子真一攤手:“當家的,我知道你要做人情,可這也……我在二老爺面前磨破了嘴皮子,花大價錢才入了三成股,咱們只能從作坊那邊拿到三成利,你居然一送就送出去兩成!當家的,你要做人情,送銀子,送古董都行,你不能這麽送啊!”
寧夏青波瀾不驚地看了董子真一眼,說:“不花大價錢,哪來的好靠山?”
“我明白,可是……”董子真的表情難受極了,就在這時,谷豐也走過來了。
寧夏青念谷豐年紀大了,許給谷豐一天半日的假,讓谷豐隻管算帳就行,庫房那邊的事也都交給阿正了,所以寧夏青如今並不常見到谷豐,卻不料這事連谷豐都驚動了,就連谷豐都急匆匆趕來勸:“當家的,你得三思啊……”
已見些老態的谷豐揣著手說:“當家的,這三成股入進去,不光花光了咱們帳上所有的流動銀子,且咱們將來半年的利也都得搭進去。當家的,咱們就指望著作坊的利填補帳上的虧空呢,你這一送就送出去一大半,實在是欠考慮啊……”
谷豐又說:“眼下這‘功德圓滿’勢頭好,這一年下來賺得能是這個數……”谷豐給寧夏青比了個手勢,說:“……你這一送就是兩成利,實在是太大手筆了。而且這不是一回孝敬的死銀子,這是年年都要從咱們帳上挖肉啊……”
寧夏青示意董子真扶著點谷豐,和緩地勸:“誰會跟銀子過不去?我又何嘗不肉疼呢?只是,不管咱們舍不舍得,這禮都得送,若是不送這份禮,不巴結上這個好靠山,咱們將來恐怕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寧夏青垂眸,假裝無所謂地提了一下埋在她心底的那事兒:“咱們的對手心狠手辣,那可是為了利益連殺人都不眨眼的主兒,咱們要不找到一個有力的靠山,很可能會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就被對方弄死了。”
谷豐愣了一下,皺眉看著寧夏青,歎了口氣,不舍地說:“當家的說得有道理,銀子可以再賺,命只有一條。”谷豐轉而勸起董子真:“董掌櫃你就聽當家的吧。”
寧夏青又勸董子真:“如今顧大人新官上任,市舶司的舊派仍大權在握,所以梅公郡裡去巴結這位顧大人的人還並不多。可梅公郡早晚會變成對外口岸,到時候市舶司水漲船高,到時候咱們可就連這位提舉大人的眼都入不了了。”
董子真哭喪著臉說:“我知道顧大人挺厲害的,他身後可是顧氏,而且除了顧氏,還有別的人也看好他,咱們是得好好巴結著他……只是,當家的多送些金銀財寶也就是了,為何偏要送兩成利過去?”
寧夏青歎氣:“咱們華彩苑勢單力薄,跟大老爺和三老爺一比,真真就是小胳膊擰大腿。咱們若只是單純討好靠山還不成,須得讓這靠山跟咱們站在同一條線上,只有咱們賺靠山也賺,咱們虧靠山也虧,才能讓這靠山真心實意地保咱們。”
董子真想了一下,終於認同了寧夏青的決定,這才點點頭,卻又猶豫地說:“只是,我怕顧大人未必會收啊。之前當家的送過去一千兩,顧大人分文沒動地退回來了,我琢磨著,那顧大人這次也未必會收。”
寧夏青低聲說:“顧大人之所以不收,是為了要告訴我,一千兩太少。他想要告訴我,我給他送的銀子,不是送給他的,而是經由他幫我送給他背後的人。如果給他送禮,一千兩也許能稍微拿出手,但對於他背後的人來說,這就太少了。”
董子真頓悟:“所以這是送給顧大人身後那人的?”
寧夏青微微點了點頭,囑咐董子真:“我先過去了,你記得打點好。”然後便出門去了。
粘滿霜雪的松樹上盡是樹掛,像是一根根銀條懸掛在樹上。
寧夏青坐在顧雪松對面,這屋子裡炭盆多得異常,寧夏青從外頭進來,解了鬥篷尚覺有些熱,顧雪松坐在一堆炭盆中間,卻還是披著鬥篷,手捧小暖爐。
寧夏青親手給顧雪松斟茶,道:“顧大人畏寒,冬日想必不好熬吧?”
顧雪松溫言道:“這裡的冬天比京中暖,所以倒還好。”
寧夏青把茶放到顧雪松旁邊,忽然問:“對了,顧公子是如何看出我早知那丫鬟有問題的?”
“姑娘猜猜。”顧雪松捧著寧夏青送過來的茶杯,認真地看著自家的茶葉在茶杯裡頭打轉。
寧夏青眼眸微動,道:“花會是柳師傅操辦的,送酒的丫鬟是柳師傅手下的丫鬟。顧公子與林柳夫妻關系匪淺,想要打聽柳師傅手下丫鬟的動向,再容易不過。只要顧公子稍稍打聽一下,就知道那丫鬟在被收買的時候,正好被我發現了。”
顧雪松點點頭,依舊看著在茶杯裡打轉的茶葉,道:“那我也猜猜,猜猜姑娘為何要順水推舟,縱容那丫鬟弄傷柳師傅的手。”
顧雪松像閑談似的說:“因為姑娘知道,柳師傅勝柳香梵一籌,若是任由她們正常比試,柳師傅經過前兩局便能取勝,也就沒有第三局裡‘功德圓滿’上場展示的機會了。”
寧夏青有些愧疚地一笑,算是默認,顧雪松繼續說:“至於第二局,姑娘似乎早就知道柳香梵會改規矩,也早就派阿正去應對了。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寧夏青坦然地答:“柳師傅了解柳香梵,從柳香梵的行為中察覺到不對,在花會開始前,柳師傅將事情告知於我,而我這才派阿正去應對的。”
顧雪松問:“‘在花會開始前’……所以說,姑娘早就知道柳香梵在第二局裡設了圈套,柳師傅不可能贏第二局。可姑娘居然還敢舍下第一局的勝利,就不怕柳師傅連輸兩局嗎?”
寧夏青垂眸道:“我也冒了一次險,我讓阿正去應對,我賭的是只要阿正不失手,第二局必然是平局。在第二局必然是平局的情況下,如果柳師傅贏了第一局……在一比零的情況下,第三局就沒看點了……”
寧夏青根本不敢再看顧雪松的眼睛,她不是怕顧雪松因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而看不起她,她怕的是即使這樣,顧雪松的眼睛還是太溫柔。她說:“如果柳師傅第一局輸了或者平局,旁人才更會為第三局而緊張,才會更關注第三局上場的‘功德圓滿’。”
如她所料,顧雪松沒有任何表示,她不由得心中一歎。道:“我想要的是讓旁人對‘功德圓滿’的印象最深刻。哪怕柳師傅第一局和第三局都輸了,就此退出花藝行,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柳師傅的人生。”
顧雪松只是笑著看她,不說話。她不消看,就知道顧雪松的眼睛必然是極溫柔的,可自從她窺見顧雪松的那一面之後,她忽然就心中懼怕這種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