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許多年後,譚文石逐漸長大,生得樣貌端正心思奇巧,又憑借著和寧氏族長的關系,在寧三老爺手下做事,步步辛勞時時打拚,這一家人才又漸漸恢復往日的生氣。
這譚母苦了大半輩子裡,從前在一眾親戚裡,連大聲說話的底氣都沒有,如今好不容易苦盡甘來,有錢有地位之後反倒不知該如何好好自處了。
再加上,譚母憋了這麽多年的氣總算是順了,少不得到處顯擺自個兒的這個出息兒子,拿自個兒當富貴人家的老太太看待,到處擺譜拿腔調。
譚母也不是不知道,自家兒子能娶到薛芊芊是高攀了,薛芊芊的爹可是吃皇糧的,譚文石把薛芊芊娶回家,肯定得好聲好氣地供著。譚母明白這個理兒,但因為這個理兒不利於譚母,所以譚母自然不想承認。
於是,譚母成日裡念叨孝道孝道的,還說什麽譚家人最講究三從四德,媳婦既然嫁進了譚家,就是譚家的人,就得守譚家的規矩,以夫為天,一心一意地侍奉婆婆與丈夫,讓薛芊芊不勝其煩。
總之,譚母既想沾這個高門媳婦的光,又希望薛芊芊能像小戶出身的媳婦一樣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其實譚母不算是極為難纏的那種人,若是兒媳面上恭敬些,說些好聽話,譚母也是能被打發過去的。可薛芊芊哪裡是個嘴甜的人?
薛芊芊嫁進來的時間不長,因此還沒真的與譚母發生過什麽衝突,可也從不對譚母說一句軟話,讓譚母慪了不少悶氣。
薛芊芊快走到譚母屋子的時候,正好瞧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只見月當中天。
薛芊芊問了句什麽時辰,又問了句爺還沒回來嗎,然後就臉色愈發難看了,走進屋子後,語氣自然就有些僵硬:“老太太怎麽了?吃東西沒吃好嗎?”在自家婆婆面前,薛芊芊語氣雖不跋扈,但絕不是譚母想要的那種做小伏低。
臉色本就腫白腫白的譚母氣得又差點喘不上來氣,大口呼了半天的氣,才不悅地說:“你還好意思問?你就給我吃那種東西?我看你是存心想要害死你婆婆!”
薛芊芊好聲好氣地回嘴:“我一時疏忽,忘記了老太太不能吃發物,是我的不對。可老太太自己怎麽也忘了?居然還真的就吃下去了?”
“你……你還敢跟我頂嘴……”譚母氣得直咳嗽,趴在溺盆上唾了好幾口,捧著溺盆的朱婆子忽然“唉喲”一聲,忽然把溺盆端起來,驚呼道:“太太您瞧,您把老太太氣得都咳血了!”朱婆子差點把溺盆杵到薛芊芊臉上。
溺盆裡惡氣上湧,薛芊芊差點沒嘔出來,粗魯地揮手把朱婆子推開,溺盆差點被打翻!薛芊芊被惡心得閉上眼睛,有些冷淡地對譚母說:“我只是一時疏忽,並不是有意要害老太太,老太太別動怒,本就身子不好了,免得再氣壞自個兒。”
薛芊芊補充道:“若是還不舒服,我找個大夫來給您看看,反正也是我出銀子。”
譚母氣得往薛芊芊腳下摔東西:“你……你這媳婦也忒惡毒了!居然敢害你的婆婆,還敢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你當你有銀子就了不起是不是?”
譚母又搬出那幾句最常在媳婦面前說的話:“你還懂不懂孝道,懂不懂三從四德,懂不懂以夫為天?你既然嫁進了譚家,就是譚家的人,就得守譚家的規矩,你就是這麽侍奉你婆婆的?”
譚母氣得衝薛芊芊喊道:“你把文石給我叫來!讓他過來看看他娶的好媳婦,讓他來看看,他的媳婦是怎麽把他親娘給氣死的!”
聽譚母提起譚文石,薛芊芊僅剩的那點好脾氣也都沒了,不悅地低聲說:“我倒是也想叫他過來,可誰知道他這時候又在哪裡鬼混!”
譚母不可置信地指著薛芊芊的鼻子罵:“你、你……你竟敢這麽說你丈夫!你這個做媳婦的,連自己丈夫在哪都不知道,你還好意思說?!文石他前幾日剛剛吐過一起兒,你不跟在他身邊伺候著,要是他身子又不適了,你還有什麽臉活著!”
薛芊芊冷笑一聲,那笑聲聽起來諷刺極了:“他要是老老實實的,我自然會用心照顧他身子,可萬一他自個兒非得作死,難道還怪得著我?”
“你、你這是什麽話……”
“老太太既然身子不適就好好歇著吧,我不打擾您休息了。”
薛芊芊說完就走,譚母被氣得又喘起來不停,譚母大聲呼氣哈氣的聲音傳得整個院子裡都是,就在這時,老太太身邊的丫鬟來報,說是譚文石正好回來了。
譚母想都沒想,立刻大聲哀嚎起來,朱婆子也瞬間反應過來,在旁一邊嚎一邊勸:“老太太、老太太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啊……看在爺的面上,您就忍忍吧……”
果然,譚文石立刻著急忙慌地衝了進來,只見譚老太太臉色腫白腫白的,正要尋死覓活,而朱婆子在旁邊哭邊勸,譚文石立刻衝到譚老太太床邊,焦急地問:“娘,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譚老太太不說話只是哭,朱婆子抹了抹淚,說:“爺,您別問了……老太太不想您跟著難過……您就別問了……”
譚文石急了,斥道:“朱婆子你快說,有什麽事情都不得瞞我!”
朱婆子又假惺惺地抹了抹淚,道:“爺既然讓我說,我就說了……老太太近來脾胃不好,大夫說了不能吃發物,太太也是知道的,可太太居然讓老太太晚飯吃太太娘家送來的蝦蟹,太太娘家勢力大,老太太不敢違拗太太的意思,隻好吃了……”
“什麽?娘吃了發物?”譚文石臉色難看極了,坐在譚老太太的床邊一邊拍著譚老太太的背一邊關心道:“娘,難受嗎?現在好些了嗎?”
譚老太太只是哭,朱婆子就在旁邊說:“老太太吐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結果太太又過來說了好一通難聽話,把老太太氣得都不想活了……”
譚文石眉頭從蹙得緊緊的:“難聽話?什麽難聽話?”
朱婆子道:“我親耳聽到太太說,爺要是沒了她,連個屁都不是,老太太要是沒了她,早就喝西北風去了,還罵老太太是老不死的!哪有兒媳是這樣的,不但要害婆婆的性命,居然還敢這般出言辱罵……老太太為了爺已經忍了很久了……”
譚老太太拉著譚文石的手,殷切地說:“兒啊,娘難不難受都不要緊,她怎麽罵娘,娘都當沒聽見,她就算要害死娘,只要她對你好,娘都可以不計較……”
譚文石立刻打斷:“娘,您別這麽說。”
譚老太太卻說個沒完:“可她竟然……竟然敢當著娘的面罵你!娘是心疼你啊……兒是娘的親骨肉啊,娘哪能看著兒受委屈?即便是在咱家最困難的時候,娘都不允許你受半點委屈,如今又怎麽能看著你受你媳婦的氣呢?”
譚文石歎了口氣,黯然道:“娘這些年養育我很是辛苦,咱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日子,娘可一定要好好活著,讓我伺候您過幾年好日子,報答您的養育之恩。娘放心吧,我絕不會讓別人傷害娘。”
譚老太太立刻擺了擺手:“不……不……文石啊,不要管我,你自己過得好就行,就算娘被害死了,娘只要看見你過得舒心,娘也能瞑目了……”
“不,老太太,您不能這樣想啊……”朱婆子立刻嚎叫著撲到譚老太太身上,轉頭對譚文石說:“爺,老太太是怕您為難,可您不能真的不管老太太了啊!老太太是您的親娘啊!如今被太太欺負得走投無路了,您可一定要替老太太做主啊!”
“放心吧。”譚文石低聲說:“我娘是我最親的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拋棄我娘。”說完,譚文石就大步走了出去,往薛芊芊房裡去了。
此時,薛芊芊端坐在屋子裡,腳底下是譚文石最喜愛的古瓷,此刻已成了碎片。
從譚老太太那裡回來後,已經隱忍到快發瘋的薛芊芊想也沒想就把譚文石最喜歡的玩意給砸了個乾淨。丫鬟說要趁譚文石沒看見之前收拾了,薛芊芊也不讓,薛芊芊就是存心要讓譚文石看見,存心要給譚文石下馬威。
剛剛譚老太太那邊的鬼哭狼嚎,薛芊芊也全都聽見了。
薛芊芊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等著譚文石過來。
“嘩啦”一下,譚文石忽然推開了門,臉色極為不豫。
譚文石進了屋,丫鬟們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喘,薛芊芊卻好似根本沒看見譚文石似的,端起手旁的女工,就跟一直在專心繡花似的,卻不忘伸出腳,故意踢了踢腳下的碎片。
碎片碰撞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響,譚文石擺了擺手,丫鬟們隨即慶幸地迅速逃離了這裡,薛芊芊依舊不理譚文石,表情傲慢至極。
譚文石把什麽東西放到薛芊芊旁邊的桌子上,不說話,薛芊芊也不說話。薛芊芊很有底氣,畢竟不管是吵架還是冷戰,薛芊芊從小到大就沒怕過誰,反正譚文石又不敢打她,就算譚文石真敢,薛府也不會放過譚文石!
薛芊芊這邊等著隨時應戰,譚文石卻低下身子,去撿薛芊芊腳底的碎片。
薛芊芊一聲冷笑,心道不就是算帳嘛,薛芊芊也不介意給譚文石多添一把火,伸腳就故意去踩譚文石的手。
她就是故意要給譚文石添堵,卻不料譚文石沒躲,當薛芊芊意識到自己踩到譚文石的時候,已經收力不及,譚文石不由得發出一聲痛呼,已經有血跡滴落在碎掉的瓷片上。
薛芊芊著實是沒想到,愣了一下,隨即冷冰冰又急切地問:“你怎麽不躲啊?”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踩下來。”譚文石的聲音聽起來竟有幾分可憐,薛芊芊一下子就生不起來氣了,把譚文石的手扯上來,瞧了瞧那傷口,見竟割了一個半寸長的口子,傷口汩汩直往外冒。
看著那源源不斷的血,薛芊芊臉上甚至都有了一些悔意,連忙去拿櫃子裡的紗布和膏藥。譚文石卻不讓她給自己抹藥,只是擦了擦血然後將傷口包了起來,咧嘴一笑說:“我是個粗人,受點傷也沒事,只要你能消氣就好。”
“傻子……”薛芊芊臉上頓時委屈起來,眼下可真是氣也氣不動了,直瞪譚文石,不想跟譚文石說話。
譚文石拿過剛剛放到桌上的東西,仔細地拆開,斯斯文文地說:“古代申國有一個美人,叫作瑤姬,深得申王的寵愛,據說瑤姬除了生得美貌,更神奇的是體有異香。我好了好些功夫才找到這種據傳是瑤姬用過的申妃香,你喜歡嗎?”
薛芊芊詫異地看過去,只見那是幾塊可以那種直接放在香包裡的小香料,生得圓潤極了,即便隔著這樣的距離,薛芊芊都聞得到那股濃鬱的香味。
譚文石溫柔體貼地說:“前幾日你不是說,你去你大姐家裡時,聞到你大姐的香囊特別好聞嘛。我就讓萬香樓的老板替我尋覓一種好香,隻上等還不夠,還須得襯得起你才行,那老板就給我推薦這種申妃香。”
說到這裡,譚文石歎了口氣,又道:“為了調這香,那老板生生拖了我三個時辰!這是用牡丹、玫瑰、廣藿、梅花調的,我不懂香,你品品吧。老板說了,廣藿的味道可能有點重,你若是不喜歡,我明兒再去找他調。”
薛芊芊愣愣地看著譚文石,根本顧不得去品香,皺著眉喃喃道:“你原來是去……”
譚文石笑了一下,歉道:“其實我本打算遣人回來跟你說一聲的,讓你別等我吃晚飯,但我又想要給你一個驚喜,所以就沒跟你說。”
薛芊芊別過臉,抽了抽鼻子,悶悶地問:“你今兒不跟我一塊回來,原來是為了去萬香樓?”
“嗯。”譚文石點點頭,說:“不過,在去萬香樓之前,我還去了三老爺那裡。為了幫三老爺推梨落緞,我追著姚三興說了半天,姚三興才答應進幾百匹,唉……這跟我和三老爺預想中的實在是差太多,三老爺把我叫去,對我發了好一通脾氣。”
薛芊芊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心疼的神色來,只聽譚文石又說:“從三老爺那裡出來才去的萬香樓,一直待到現在,連晚飯都沒吃,餓得前胸貼後背,本來打算回來吃點東西的。”譚文石傻笑了幾聲,小聲說:“結果又被娘叫去訓了一頓。”
“我……”薛芊芊連委屈都顧不上了,隻想心疼和解釋,卻剛一張口,就被譚文石銜住了嘴唇,溫柔地親了幾下,譚文石才放開她,皺著眉安慰道:“知道你受委屈了,娘年紀大了,早些年又吃了太多苦,性子不太好,讓你受氣了。”
薛芊芊差點就要哭出來,拚命忍著不肯掉眼淚,譚文石把她整個人摟在懷裡,在這樣的初冬天氣裡,夫妻倆緊緊抱在一塊,感受著彼此的溫度,譚文石溫言道:“我知道,在嫁給我之前,你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我是個沒用的男人,跟著我讓你受盡了委屈。”
“你別這麽說……”薛芊芊抽著鼻子打斷。
譚文石卻越說越動情:“說到底,我只是給寧氏跑腿的下人,寧氏中人根本看不上我。而寧氏是商戶,即便再富有,也跟你爹沒法比。所以說,我能娶到你,是我三生有幸,卻真的是委屈你了。”
“你別說了……”薛芊芊抽噎著把頭埋進譚文石懷裡,終於委屈地哭了起來。
譚文石也抽泣了幾聲,小聲說:“我又何嘗不知道,你嫁給我,你家裡的那些姐姐妹妹都因我而看低你的,你爹也因此不重視你……說真的,我真恨我自己,不能帶你享福,反倒這般連累你。”
譚文石又道:“芊芊,唉……你知道嗎?我多希望我也能是那種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這樣你就能跟著我過好日子了。可我不是,所以我只能豁出命也要往上爬,只有在三老爺手下做得好,我才能出人頭地,才能讓你在薛家人面前找回面子。”
薛芊芊一邊哭一邊說:“文石……咱們是夫妻,不管……不管刀山火海,我都跟著你,絕無怨言……”
譚文石動情地擁住薛芊芊,薛芊芊掙扎著從他的懷抱中起身,撫摸著譚文石那寫滿了疲憊的臉,殷殷道:“你別怕,我明兒就去找我爹,讓我爹在姚三興面前給你說說情,你別怕……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為你做……”
譚文石狠狠親了薛芊芊幾下,不由得也流下了淚,歎道:“唉……說真的,在外面打拚真的是太累了,幸好我家裡有你在,我一想到你,我就覺得我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薛芊芊連忙說:“對不起,是我沒有為你打理好家裡的事,讓你在外面那麽忙,卻還要為了家裡分心。你放心,從明兒起,我肯定更用心地服侍娘,今天這樣的事絕對不會再發生了……”
譚文石摸了摸薛芊芊的頭髮,一張哭臉忽然笑了,說:“我還沒吃飯呢,我都快餓死了。”
薛芊芊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我一直在等你回家,也還沒吃呢……你等等,我這就去叫廚房做飯。”
譚文石溫柔地應了一聲,笑著點點頭,柔情無限的眼波目送薛芊芊出門,然後轉過頭,燭火之下,申妃香之旁,卻只剩下一張充滿了算計與冷漠的、讓人看了之後會周身發冷的臉。
次日清晨,譚文石將杜正碩叫了過來。
二人一邊說著鋪子裡的事,一邊往旁邊走,走到避開旁人的地方,譚文石低聲道:“我昨晚琢磨了一下,杜秋桐過門的事,其實不妨換個時候辦。”
“這……”杜正碩眼珠子轉了轉,小心翼翼地問:“譚爺之前說,等夏天秋桐及笄的時候辦事,如今譚爺要換個時候,難道是要往後推?”
譚文石道:“不是,只是我想起來,明年夏天我很忙,未必抽得出時間。況且,反正她離及笄也不遠了,差幾個月也沒關系。”
明白過來的杜正碩嘿嘿一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不如盡快辦事吧!我這就去跟我妹子說一聲,讓她現在就準備著!”
譚文石和善地說:“倒也沒有那麽急,只是提前一點,春天吧。還有,你安排一下,我要見她一面,跟她說幾句話。”
“成!我這就把我那妹子給譚爺送過來!”杜正碩點頭哈腰地笑著說。
上午,董子真和翠玉去找柳師傅,而果然像寧夏青說得那樣,他們一到那裡,就見顧雪松已經施施然端在那裡。
柳師傅是位女子,自幼師從花藝名匠林翰海,後嫁給了林翰海的侄子林經國。
林經國早年曾任帝師,後辭官,如今在顧氏書院裡教書,這也是顧雪松會與柳師傅相熟的原因。
師承名匠,又有一位帝師夫君,因此,柳師傅自從獨立門戶之後,便一直被尊為大師,享有盛名。
柳師傅瞧了瞧董子真和翠玉,還有這兩人帶來的“功德圓滿”,不由得啟口問:“寧當家呢?怎麽沒有過來?”
翠玉恭恭敬敬地答:“我家姑娘本打算昨天從薛府出來後就直接過來的,可卻不料著了風寒,就這樣直接病倒了,直到現在還躺在床上呢。”
柳師傅不由得蹙眉,有些遺憾地點了點頭,翠玉從袖子裡抽出寧夏青的信,雙手遞給柳師傅道:“這是我家姑娘的親筆信,讓我代為呈給柳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