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因為貴夫人們買不起這樣好的毛領,而是這樣完整又品相好的毛領實在是太難得了。若是她錯過了這一匹,恐怕很難遇到下一匹這樣好的貨了。
她歎了口氣,依依不舍地看了那毛領幾眼,狠心離開了攤子,走了十幾步,心裡糾結極了,又是舍不得那匹可以給曹氏做護頸的駱毛領,又是狠不下心來用進貨的銀子買毛領,心裡頭跟火燒似的。
她不由得回頭,往那攤子又瞧了一眼,瞬間白了臉,以為自己看錯了,又瞧了一眼,才終於確定,就這十幾步的功夫,那匹黑色駱毛領竟然沒了!
她頓時失望極了,自覺錯過了難得的好貨,卻也只能收了心先辦正事。
然而,逛遍了整個蠶場,她卻沒有找到黃氏作坊。
黃氏作坊以籠煙紗為特色賣點,從黃氏作坊裡出產的籠煙紗物美價廉,黃氏作坊的規模雖不大,卻也不是什麽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坊,一般來說,像這樣的蠶場,黃氏作坊是肯定來參加的,寧夏青這次就是專門衝著黃氏作坊來的。
但她卻沒有看到黃氏作坊的影子。她以為是自己錯過了什麽,於是向身為當地人的攤子老板們打聽,然而那些當地的老板們也知之寥寥,只知道黃氏作坊一直沒出現,不過聽說黃氏作坊在低價傾銷籠煙紗,建議寧夏青直接去黃氏作坊看看。
寧夏青一聽這消息,立刻向人打聽黃氏作坊的具體位置,急匆匆就準備往那裡奔。
她心裡很慌,黃氏作坊既然都在低價傾銷籠煙紗了,說明很缺銷路,既然如此,黃氏作坊沒道理不來蠶場碰碰運氣的啊。可黃氏作坊始終沒有出現,難道是已經找到買主了?籠煙紗已經全都賣出去了?
這可就不好辦了。她這次就是衝著黃氏作坊的籠煙紗來的,要是都賣出去了,她不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嗎?
到了馬車邊上,阿正卻不見了,她一轉頭,只見阿正從後面趕過來,到了她跟前,阿正說:“我剛剛看到耶律兀術了,就去跟他打了個招呼。”
耶律兀術也來蠶場了?寧夏青頓了頓,說:“耶律兀術的事以後再說,咱們現在得盡快去黃氏作坊確定情況。”
火急火燎地趕到黃氏作坊的時候,迎出來的是一個臉有些蠟黃的小夥計。那小夥計聽完寧夏青的來意,打了個哈欠,眼皮半耷拉著,攏著手,幾乎就差在臉上寫著“垂頭喪氣”四個字了,懨懨地說:“籠煙紗對吧?姑娘不嫌棄就跟我來吧。”
寧夏青趕緊問:“你的意思是,你們還有籠煙紗對嗎?”
那小夥計迷惑地看了她一眼,自然地說:“當然有啊,不僅有,還多得讓人發愁呢……”
寧夏青一愣,不明白這小夥計話中是什麽意思,隻好跟著小夥計走,可小夥計帶路的方向卻不是庫房,而是黃氏作坊的後院。
到了黃氏作坊的後院,只見條條橫杆高高支起,挑起無數匹紅色的籠煙紗,數量極多,難怪被那小夥計說“多得讓人發愁”。
在走進後院的一瞬間,她隻覺得仿佛天空都被染成了這般明豔的紅色,就像是波濤翻湧的紅色河流,紅得幾欲滴血。在小小的黃氏作坊後院裡,仿佛把天下最明亮最鮮活的染料都掛了起來,就是晚霞也不會有這般絢麗動人。
仿佛有一朵碩大的紅牡丹在人間怒放,在曼麗業火中焚盡,讓這小小的黃氏作坊後院充滿了瑰奇的神秘氛圍。
小夥計站在那裡,懨懨地說:“你們也看到了。我們作坊的庫房前兩日漏了雪水,把放在最頂上的紅色籠煙紗都弄濕透了,現在正曬著呢。”寧夏青這才明白,難怪黃氏作坊沒有出現在蠶場上,原來是因為作坊裡的貨都潮了,沒法拿到蠶場上去。
小夥計又打了個哈欠,說:“想看就看吧,我還有事,不陪了。”寧夏青一愣,還沒來得及叫住那小夥計,那小夥計居然就已經扭臉走了。
寧夏青不由得詫異至極,即便是貨受了潮,也不至於讓黃氏作坊頹廢到這種地步吧,整個後院安靜得鴉雀無聲,這樣一打眼瞧過來,就是聽說是黃氏作坊裡的人都跑光了也會信。
難道是因為籠煙紗嗎?紗料雖然不是高端料子,但籠煙紗幾乎是紗料裡高檔品,因此價格也不低。黃氏作坊向來以這種並不便宜的籠煙紗為特色,若說是被籠煙紗的低迷銷路而逼到這般田地,也不是不可能。
她正欣賞著如漫天晚霞般的壯闊之景時,卻聽到在這鴉雀無聲的院子裡忽然傳來人交談的聲音。
她想,估計是黃氏作坊的人還沒全跑光,八成是掌櫃或者長工在說話吧。
然而那說話聲離她越來越近,,傳到她耳中越來越清晰,她忽然聽出來那是誰的聲音了!
在蠶場找了他半天未果,不料卻在這裡遇上了!
寧夏青心裡頭大為驚詫,不由得愣住了,渾然未覺頭頂的竹架發出輕微崩裂的聲音,等她發覺的時候,一根竹子已經清脆地碎裂,“啪嚓”一聲掉到了地上。
像是被抽掉梁柱的房子,一層又一層的紅色籠煙紗全像是失去了牽線的傀儡,飄逸著,朦朧地向她頭上罩下來。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手護著頭頂,並輕呼出聲。
“寧姑娘?”一個清朗的、永遠彬彬有禮的、帶著驚詫和擔憂的聲音瞬間傳到她耳朵裡。
無數匹紅紗罩在她頭上,她頓時被籠罩在一片紅色裡。層層紅紗罩住了她,竟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闖出這片柔紗的牢籠。
幾乎只是在一瞬間裡,忽然聽得“刷刷”幾聲,似是竹棍利落地掃過,卷起罩在她頭頂的紅紗,將其皆數挑起,竹棍從阿正手中一轉,將糾纏在一塊的紅紗如紅雲一般挑散開來,利落地破開了她眼前的紅色迷霧。
她抱著頭睜開眼,果見那清朗聲音的主人正無比擔憂地與她對視。
她不敢相信地說:“顧大人……也在這裡?”
顧雪松只是依舊那般殷殷看著她,問:“寧姑娘沒事吧?”
她搖搖頭,目光微微往旁邊一掃,果然,她剛剛沒聽錯,譚文石的確在這裡。她只是有些對譚文石微微點頭,隨即就走到阿正與翠玉身邊去,不再多看譚文石一眼。
原來,受了這幾年紗料不景氣的影響,黃氏作坊日漸頹廢,幾乎快要支撐不下去,老東家因此一病不起。
偏偏這作坊的少東家是個吃喝嫖賭一樣不落的,將家業敗了個七七八八。從前作坊生意好的時候,還能填補上這少東家敗出去的銀子,如今作坊敗落了,那少東家依舊不長心,家裡沒銀子拿給他,他就出去借銀子,竟招得債主成天上門。
老東家看不過去,罵了少東家一頓,這不孝子非但不會改,還仗著老東家躺在床上起不來,說了不少難聽話然後就跑出家門了,不料等這位少東家回家之後,竟見自己的父親身子都涼了,竟早被自己活活氣死了。
黃氏作坊就此是徹底倒了,亂七八糟的親戚債主都趁機來攪和攪和,鬧騰得黃家分崩離析家破人亡,最後剩下這麽一個破爛攤子,一並打包都賣給了羅家。
寧夏青想起前世裡,自己父親去世後,也是妖魔鬼怪皆登場,將她家攪和得一塌糊塗。只不過,前世裡,自己父親的去世並不是因為子孫不孝,而是因為眼前那個姓譚的人一手操控,將寧永達推入了死亡的境地。
這這般淒涼破敗、行至末路的黃氏作坊裡,她悄無聲息地看了譚文石一眼,心情複雜。
羅家大公子、時年三十有二的羅思淼微微作了一揖,略帶歉意地說:“抱歉,剛剛嚇到寧姑娘了吧?我第一天接手這黃氏作坊,還沒檢查過這些竹竿,卻不料這竹竿竟會忽然斷裂,幸好沒傷到寧姑娘。”
寧夏青笑著,福了一福,道:“羅當家言重了,我只是被紗料遮了一下而已,並無大礙。”說完,她想起阿正幫她挑紅紗的那一幕,不由得十分自然地看了阿正一眼,卻隱隱約約察覺到,在她看了阿正一眼後,譚文石莫名神色僵硬地看了她和阿正。
羅思淼連連道:“寧姑娘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唉,或許是這裡荒廢太久的關系,所以連竹竿要斷了都沒人知道。”
阿正忽然走出去,撿起地上的那隻竹竿,左右看了一下,低聲說:“這竹竿其實早就要斷了,但這裡用兩隻長竹竿做成了一個簡單的竹竿架,將這根快要斷掉的竹竿撐住了。”
阿正忽然看向譚文石腳邊那倒下的竹竿架,說:“若不是譚管事將撐起這根竹竿的竹竿架碰到,這根竹竿本也不會斷的。幸好我家姑娘命大,沒有被竹竿砸中,畢竟,若是從這麽高的地方落下來,就算是一根細竹竿也可能會穿透一個人的。”
譚文石眼睛一垂,低聲道:“我並不知這竹竿架原來是撐著竹竿的,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不料竟差點誤傷了寧當家。”譚文石對著寧夏青微微作揖,道:“是我對不住寧當家。”
寧夏青的一雙美目盈盈看著譚文石,心裡頭余波驚駭,微微一頓,平靜地說:“既然譚爺不是有意的,此事就算了。”
一言不發的顧雪松始終神色莫測地看著譚文石,羅思淼見場面有些僵,連忙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便將幾人都請進屋子裡喝茶去了。
聽羅思淼提了一些事,寧夏青才知道,原來,黃氏作坊與羅家大宅的大門雖開在不同的街上,實際上兩家卻是背對背的格局,從羅家大宅的後院能直接進黃氏作坊的後門。
就在剛剛,羅思淼帶著顧雪松和譚文石來到黃氏作坊,然因羅思淼跟黃氏作坊裡原來的活計說了幾句話,所以顧雪松和譚文石就先走過來隨便看看。
顯然,譚文石在和顧雪松說話的時候,被恰巧來到此地的寧夏青聽到了。
羅思淼後怕地說:“早聽聞寧姑娘來了柳陽縣,家裡已備好招待寧姑娘的事物,卻不料竟會在黃氏作坊裡先見到寧姑娘本人,還發生了這樣可怕的事情,若是寧姑娘真的有個萬一,我心何安啊?”
寧夏青微微頷首:“我早就想去拜訪羅府,只是一直沒空出時間來。其實我剛剛前去蠶場的路上,正巧遇到了顧大人,顧大人當時正要去羅府拜訪,沒想到顧大人還順便拜訪了一下這已屬羅氏的黃氏作坊。”
寧夏青隨即看向譚文石,頗有深意地問:“更沒想到的是,譚爺竟然也身在柳陽縣,甚至還跟著顧大人一塊來了這黃氏作坊,這倒真是巧了。不知譚爺為何在此啊?難道跟我一樣,是衝著柳陽縣蠶場的名氣來的?”
譚文石也看了寧夏青一眼,眼中的鋒芒絲毫不遜色於寧夏青,譚文石答:“的確來看看蠶場,不過只是順路。我之所以會來到柳陽縣,主要是來與羅當家談買賣的。”
寧夏青面露好奇地看著羅思淼,羅思淼於是說:“我收了黃氏作坊之後,作坊裡本來的料子也都歸到我名下了。黃氏作坊以紗料聞名,這些積壓的紗料讓我很是頭疼,幸好有譚管事來收了這些料子,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寧夏青聞言,不由得心頭猛地一跳,難道竟被譚文石搶先收走了黃氏作坊裡的紗料?羅思淼敏銳地捕捉到了寧夏青臉上那一瞬間的不安與錯愕,立刻反問:“只是不知,寧姑娘為什麽出現在這裡?難道也是衝著黃氏作坊的名頭過來,有意想要收購紗料?”
寧夏青微微一笑,平靜地說:“的確是衝著黃氏作坊的名頭來的,但也不是特意要收紗料。只是之前在蠶場那裡,聽人家說黃氏作坊在低價傾銷料子,我便想來過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撿個便宜,趁著低價進些貨回去。”
羅思淼意味深長地看了寧夏青一眼,道:“作坊裡還剩幾樣紗料,寧姑娘若是不嫌棄,我這就帶寧姑娘去瞧瞧,任由寧姑娘挑選。”
說完,羅思淼就起身要帶幾人再去看料子,忽然有一小廝滿臉焦色地跑進來,行禮道:“大公子,顧大人,覃公公快要來了,先頭的小太監已經來報信了,您二位快過去吧。”一聽到“覃公公”三個字,寧夏青不由得心裡一沉。
“這麽快就到了?”羅思淼頗為意外:“之前不是說,明天才能到嗎?”
顧雪松從旁道:“遇上好趕路的時候,早個一天半天也是正常的。大公子,咱們這便過去吧。”說完站起身來,準備去迎接宮裡來的人。
羅思淼也站起來,對譚文石和寧夏青歉道:“本想帶譚管事去看看貨,順便也讓寧姑娘瞧瞧,可不料覃公公竟然提前來了。我手下的管事會帶二位去看貨,我隻好先失陪了。”
譚文石和寧夏青行禮送羅思淼與顧雪松離開,羅思淼手下的管事做了個請的動作,笑地說:“請二位這就跟我去庫房吧。”
譚文石和寧夏青均點點頭,隨即譚文石提步跟上,寧夏青卻吩咐了翠玉幾句,讓翠玉去辦不知什麽事了,然後才跟上羅家管事與譚文石的腳步。
在聽到“覃公公”已經到了的時候,不僅是羅思淼頗感意外,寧夏青也是心弦一動。她記得,顧雪松說,他來此是為了公務,難道顧雪松口中的公務與這位從宮裡來的覃公公有關?
既能勞動顧雪松特意來此迎候,又能勞動羅氏出面招待,這位覃公公的來意不難推測,八成是代表朝廷來收料子的。
她隱隱約約想起來,前世裡這年春天,朝廷就是派了一位姓覃的公公來梅公郡收紗料的。從京中到梅公郡,少不得要經過柳陽縣,覃公公八成就是為收紗料而途徑此地。
當然了,成宋郡裡的布料商也不少,覃公公少不得也得在這裡周旋一番。所以覃公公會在柳陽縣停留十幾日,再去梅公郡。而譚文石八成是早從什麽途徑聽到了消息,所以才會在覃公公到達梅公郡之前就來柳陽縣收紗料。
走著走著,譚文石與寧夏青並肩而行。
譚文石用那管事聽不到的聲音,輕聲道:“寧姑娘可以與我交個底,你到底是不是專門奔著料子來的?”
羅思淼是賣家,寧夏青和譚文石即便都是來收料子的,也不會在羅思淼面前表露出競爭的意思,那豈不是直接給羅思淼漲價的機會嗎?所以,即便寧夏青是奔著料子來的,在羅思淼那樣問的時候,寧夏青也不會說出來。
這個道理,寧夏青明白,譚文石也明白。
寧夏青微一沉吟,沒答話,反倒問譚文石:“不知譚爺這次來收的是哪種紗料?”而黃氏作坊生產的紗料種類眾多,寧夏青只希望譚文石沒有看中籠煙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