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知話已點到,福了一福便轉身欲出,臨走之前,忽然回頭看了一眼譚文石。
譚文石沒料到她會回頭,有些猝不及防,那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在那雙眼睛裡,女子所特有的柔弱毫無遮掩地表露出來,而那是隻對他才會有的眼神,他一想到這些,便心神一蕩,理智頓時去了七分。
寧夏青只是看了譚文石一眼,便回身離開了。一走出門,在陽光之下,她的目光忽然就變得冰冷而殘酷。
她太了解譚文石了。這個年紀的譚文石,血氣方剛,尚無權勢,雖天性狡詐,卻仍有幾分這個年紀一定會有的少年氣,且譚文石對此時的她尚無一絲懷疑,少不得要被她的美色所惑。
她出了角門,便見一輛靛青色馬車在等她,無論是舊車還是老馬,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她家的破敗。她想起前世,在成為譚家太太后,吃穿用度無一不是最好的,而那些都是譚文石以她家為跳板所謀得的,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她也是譚文石的共犯。
就在她感懷的時候,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大姑娘發什麽呆呢?怎麽還不上車?”
那聲音她很是熟悉,回首一瞧,便見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向她走來。那男子身穿樸素衣裳,腳踩黑色便鞋,還抱著一個油紙包,正對著她笑。一走到她面前,那人立刻將手裡的油紙包展開,一股子香噴噴的熱氣隨即滾滾升騰,伴隨而來的還有他低沉溫厚的聲音——“大姑娘吃早飯了嗎?這有剛出籠的包子,要不要來一個?”
她怔了一下,有片刻的時間裡,她覺得這人很熟悉,但她想不起來。直到看到這人頸間的狼牙項鏈,她才恍然大悟道:“阿正!”
阿正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問:“聽說大姑娘病了一場,如今可好全了?”阿正是她家的夥計,雖是夥計,卻從不阿諛奉承,為人坦蕩磊落,樣貌又格外英俊,帶著一種不拘小節的氣概。當年她爹過世,阿正沒少幫著忙裡忙外,替她們料理了不少事,然後就忽然離開,就此不知去向了,正因如此,她已經十年沒見過阿正了。
她笑著點點頭道:“都好了。倒是你,怎麽會在這?”
“這段日子生意難做,掌櫃請退了幾個夥計,平常趕車的老劉也走了。所以我來接老劉的班。”阿正一邊說著,一邊三兩口就吃完了包子,利落地跳上馬車,還囑咐道:“你也要多吃點,身子才能結實,好了,快上車吧。”
車裡的翠玉聽到動靜,正巧掀開車簾,便下來扶她上車,她臨上車前還囑咐阿正:“老太太在車裡,你穩著點。”
“放心,我趕車比老劉還穩。”
寧夏青笑了笑,能夠再見到阿正,的確令她感到安慰許多。一上了車,老太太便問:“不過是取個帕子,怎麽就這麽久?”
她一笑,沒回答,轉而問道:“陳媽怎麽不跟我們一起去?”
“你這傻孩子,咱家的馬車就這麽大,咱們三個去就行了。”
她一怔,倒是真的忘了這一茬了。從前在譚府做太太的時候,出入都是像眠轎那樣大的馬車,馬車裡躺得下兩個人,裡頭還墊著上等的天絲鋪褥,常年備著鵝絨軟枕……一想到從前在譚府的種種,她便眸色一冷。
老太太說:“青兒,你莫要擔心,反正是沈家理虧,咱們不怕。”
寧夏青一愣,才反應過來,原來祖母見她面色消沉,生怕她是因為退親一事而難過。她立刻對祖母笑了笑,說:“祖母放心,我不擔心的,我隻盼望奶奶和爹娘不要因為我的事擔心。”
“咱們青兒這麽體貼懂事,那沈家竟然還不知足,真是不知好歹。”
“好啦,奶奶,別想那些事了。我都好久沒跟奶奶一起去上香了,也不知今日西華寺裡的人多不多。”
既然她岔開話題,老太太便也順著她說了:“今兒不是什麽大日子,寺裡的人不會多。”
果然跟老太太所說的一樣,到了西華寺後,她們一下車,只見寺門前安安靜靜,只有鳥雀在其間自由來去,啾鳴婉轉,令人心神安寧。
她打量了一眼,這寺門前除了她們的馬車外,就隻停著一輛素織紗帳馬車,牽車的馬兒油光水滑,她不由得低聲念叨:“看來今日有貴客來了西華寺。”
寧老太太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有些意外地說:“這西華寺有些年頭,本應香火旺盛,卻因住持不喜熱鬧,所以素來冷清,今兒倒是奇怪。”
祖孫二人相攜進寺,二人正要往主殿去,正巧一位老婦人從階梯上下來。那老婦人頭髮半白,在頭頂盤成望仙九鬟高髻,頸戴赤金盤螭瓔珞圈,身穿金鳳霞紋短褐衫,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步態閑適風雅,後面還跟著四個丫鬟。
祖孫二人想也沒想,便稍稍側身以作避讓,寧夏青忽然問:“奶奶從前在萬河郡時,也常去那邊的寺裡上香嗎?”
老太太尚未作答,那路過她們面前的老婦人倒是向她們投來了目光,在她們身上打量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問:“敢問老姐姐可是姓韓?”
寧老太太還沒來得及回答孫女的話,忽然被這麽一問,便愣了一下,盯著眼前的富貴老婦人瞧了一會兒,有些吃驚地說:“難道……你是趙家的妹子?”
“果真是韓家姐姐!”顧老太太立刻喜笑顏開,上來挽住寧老太太的手,親親熱熱地說:“我剛剛就覺得眼熟,卻不料竟真是你。咱們有十多年沒見過了吧?”
寧老太太的表情很是意外,仍不敢相信似的:“我記得,你自從嫁到顧家之後,便一直在萬河郡,怎麽大老遠到西華寺來上香?”
“唉,別提了。去年萬河郡發了大水,老宅子被淹了幾間,我家老三不放心,就將我接來了梅公郡。”
“原來是這樣。你也是好福氣了,孩子有出息又孝順,我瞧著你富態了不少,要是你不出聲喊我,我都沒敢認。”
“我的那幾個孩子,也談不上出息不出息的,孝順倒是真的,可也不全是因為這個,我自從來到這邊後,也不知怎麽了,時常神思倦怠,懶得走動,長此以來,連舊時候的衣裳都穿不下,隻好又裁了幾套新的。”
顧老太太身上的料子的確很新,裡頭還藏了銀線,微微泛著流暢的光澤,顧老太太瞧了瞧寧夏青,不由得讚了一句:“可真是個標致的姑娘!是你孫女?幾歲了?”
“就是青兒啊,你還喝過她的百歲酒呢!”寧老太太回身對寧夏青道:“還不快給你顧奶奶行禮。”
“青兒都長這麽大了!唉喲,時間過得可真快!”顧老太太一邊感慨,一邊拉住寧夏青的手,笑容滿面,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
“顧奶奶萬福。”寧夏青福了一福,回以淡淡的笑容。
顧老太太舍不得放開,仍拉著她細細打量,良久,才感慨地說:“這孩子生得比她娘還好看,簡直像是天上的仙女兒。”正說著,又有幾個人要往台階上走,顧老太太便讓出路來,忽然想到了什麽,便問道:“今兒又不是什麽大日子,你們怎麽今兒來上香?”
寧老太太歎了口氣道:“青兒前幾天病了一場,她爺爺托了夢,說是讓來求個平安符,我就趕緊帶她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唉喲,那我可不耽誤你們了,你們快去吧。正好遇到老姐姐,有件事跟你說,後天是我的生辰,我家老三要給我張羅個壽宴,老姐姐到時候可一定要來啊,把青兒也帶著。”
寧夏青始終安安靜靜地聽兩位老人家說話,臉上還帶著得體的淺笑。倘若從外表看的話,一定會覺得她無辜又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