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寧夏青還在因趙小寶的偶然出現而憂心忡忡時,忽然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她耳際悠悠響起:“表姐可是累了,不如我來給表姐松松筋骨吧。”隨即,一雙柔夷素手就伸到了寧夏青的雙肩。
寧夏青一言不發,冷冷地看過去一眼,杜秋桐訕訕地放下了手,道:“我……我只是心疼表姐,這些年來,我早就把表姐當成我的親姐姐了。若是冒犯了表姐,表姐可千萬不要生我的氣……”
寧夏青心道,看來果然如自己剛剛所料,杜秋桐才不是只為了炫耀那身譚文石給置辦的衣服才來的。寧夏青冷淡至極地說:“說吧,你今日過來到底有什麽事?”
杜秋桐一怔,眼裡瞬間凝蓄起淚水,撫著胸口道:“我這次過來,真的只是來為了恭喜表姐而已。表姐這些年待我如同親妹妹,我也向來拿表姐當親姐姐,怎麽可能別有用心?若是我對表姐有半分他念,定然叫我沒有好報!”
寧夏青冷眼瞧過去,嘴角勾起笑意,道:“哦?既然如此,你恭喜也恭喜過了,便回家去吧,免得被別人說你一個將要出閣的姑娘不好好在家裡守著,到時候說三道四的,對你不好。”
“表姐……”杜秋桐瞬間語詰,轉口道:“我一見到表姐,便想好好跟表姐親近親近,才不舍得走呢!說到底,咱們寧家和杜家可是一家人。”
“哦。”寧夏青在心裡冷笑,問:“說吧,杜家出什麽事了?”
“也不是什麽大事……”杜秋桐察覺到寧夏青語氣不善,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說:“我哥哥說,表姐如今做了當家,結識了那麽多貴人,可真是有出息極了,我哥哥想要跟表姐學學生意之道,所以想請表姐給他在華彩苑裡安排個夥計的差事做做。”
杜秋桐板起臉孔道:“其實我一開始是不同意的,我還說我哥來著,我說表姐這邊剛剛起步,肯定挺難的,咱們家沒本事,幫不上表姐的忙,就先別去給表姐添亂了。而且表姐這裡已經有好幾個夥計了,根本不缺我哥哥那一個。”
寧夏青笑了,意味深長地說:“你倒是為我著想。”
杜秋桐立刻討好地笑了,攀上寧夏青的胳膊,親昵地說:“可我轉念一想,以表姐的本事,這華彩苑將來肯定會越做越大,到時候肯定要多招夥計的。既然如此,讓我哥哥過來對表姐來說也是好事。”
杜秋桐勸道:“既然早晚都要招人,與其招那些來歷不明的人,不如用我哥哥。咱們可是一家人,我哥哥肯定會一心一意地幫表姐做大事業,且絕不比旁的夥計多要工錢,表姐你就放心吧。”
寧夏青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你哥哥這些年不是一直在跑船嗎?怎麽忽然想要當夥計了?當夥計可不比他現在跑船有面子,賺得也不如跑船多。他這又是何苦?”
杜秋桐歎了口氣:“別提了。如今跑船這一行不好混了,前段日子就出過事,可波及了不少人呢。況且,我哥年紀也不小了,因為常年在外跑船,把終身大事都給耽誤了。”
杜秋桐晃了晃寧夏青的胳膊,梨花帶雨地說:“表姐就當是可憐可憐我哥哥這個年紀了還沒成家,就收留了他,給他一口飯吃吧。”
寧夏青毫不猶豫地回絕:“正如你所說的,華彩苑剛剛起步,我的確是挺難的,而且我這裡已經有好幾個夥計,眼下的確勻不出那一口飯給你哥哥吃。況且華彩苑添不添夥計,由掌櫃的決斷,我不是掌櫃的,你跟我說也沒有用。”
“表姐雖然不是掌櫃,可表姐是老板啊。”杜秋桐十分傲慢地說:“老板才是說了算的呢,在老板面前,區區一個掌櫃的算得了什麽!再說了,那掌櫃的可是外人,表姐跟我哥哥才是一家人。”
寧夏青微笑著說:“秋桐,你沒做過生意,不明白掌櫃的對於一個鋪子來說有多麽大的分量。”
寧夏青拍了拍杜秋桐的手,笑著惋惜道:“你要是早幾天來跟我說這個事,我這裡即便再難,也不會不管你哥哥的。可偏偏我昨天才跟董掌櫃說好了,此後鋪子裡招人的事歸他說了算。我昨天才說出去的話,你總不能讓我今天就當沒說過吧。”
杜秋桐愣了,不知道如何繼續說下去。寧夏青轉而問:“說起來,你既然要進譚家的門了,若是你哥哥真的有意要安定下來,怎麽不去求譚爺呢?譚爺的家業比我大,你哥哥在譚爺手底下做夥計,比在我這裡前途好,而且賺得也多。你又何苦讓他到我這裡來呢?”
杜秋桐憂愁地說:“其實我也知道,表姐這便剛起步,有諸多為難之處,若是譚爺那邊可行,我又何嘗願意來麻煩表姐呢?”
寧夏青不由得問:“怎麽說?”
杜秋桐委屈地說:“正因為我和譚爺的關系,若是讓我哥哥在譚爺手底下做事,少不得會有人借著這個對譚爺說三道四。譚爺家業雖大,可那都是寧三老爺的,若是旁人借此在寧三老爺面前說了什麽,豈不是給譚爺惹麻煩。可表姐就不同了,表姐可是正正經經的老板,誰敢說表姐的閑話?”
這杜秋桐倒是挺怕給譚文石添麻煩,可真是體貼啊!寧夏青不由得笑了:“這些話都是譚爺跟你說的吧?”
杜秋桐垂下臉,不說話,等同於是默認了。寧夏青心下了然,於是勸道:“秋桐,我也不跟你來虛的,隻跟你說幾句實在話,你要是真的聰明,就去求譚爺。”
“嗯?為什麽?”杜秋桐一怔,抬起頭來,不解其意地看著寧夏青。
寧夏青認真地說:“你是譚爺身邊的人,要譚爺給你哥哥安排個差事是天經地義的,若是譚爺連這點事都不替你辦,以後又豈能替你著想?正所謂爭寵爭寵,這寵是自己爭來的,你若是為了討好譚爺處處忍讓事事不爭,旁人只會以為你好欺負。”
見杜秋桐被說得一愣,寧夏青轉為沉聲說:“你也知道,譚爺的那位正妻是個什麽脾氣,你與她本就有妻妾之別,從前又有些過節。若是你讓旁人覺得你軟弱可欺,等進了譚府,她對你毫無忌憚,你的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杜秋桐的臉上不由得顯出幾分擔憂神色。寧夏青所說的句句是實話,就算杜秋桐對寧夏青有一千一萬個不信任,也聽得出寧夏青此言不假。杜秋桐不由得又是擔憂又是猶豫:“這……”
寧夏青更說道:“你自己也明白,妾室的日子全看正室的臉色,正室慈眉善目,妾室才能過安生日子,若是正室不容人,直接把妾室轉手賣了,或者直接打死妾室,都是不違律法的。你覺得向來以狠服人的薛芊芊會不會這樣對付你?”
看著杜秋桐已經蒼白發抖的臉,寧夏青問:“雖說還有譚爺在,若是譚爺想護,是可以護住你的。可譚爺現在連這點事都不願意為你做,將來難道就會為了你得罪薛芊芊和她背後的薛家嗎?”
寧夏青用更低的聲音說:“譚爺不會為了你得罪薛家,除非你能讓你哥哥在譚爺手下努力做事,譚爺顧及到這點情分,多多少少也會照應你一些。這才是你將來唯一能夠在薛芊芊手底下自保的方法。”
杜秋桐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寧夏青的話難聽得很,可也實在得很,處處都是杜秋桐不會喜歡聽卻不得不聽的大實話。杜秋桐心裡再怎麽不服氣,卻也只能順從地說:“表姐說的是。”
“行了,我這邊還忙,你走吧。”寧夏青淡淡一句,隨即不再理會杜秋桐。杜秋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上滿是憂色。
就在此時,董子真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大聲叫道:“當家的當家的,我聽說薛府請當家的去赴宴!”
寧夏青連忙道:“你小點聲!”又問:“怎麽回來了?宴席這就結束了嗎?”
董子真拍著胸脯,大著舌頭驕傲地說:“我把那些掌櫃的都……都喝倒了……他們都是被扶著回去的!當家的,那薛府的宴席可不是尋常人能去的啊,聽說那些越嶺縣來的商人一個個荷包都鼓得不行,咱們要是能搭上那波越嶺縣的人,咱們可就要發了啊!”
寧夏青歎了一口氣:“你別亂說。咱們這樣的小鋪子,哪裡能入得了那些大商人的眼?能認認臉就不錯了。”話雖如此,若是真的能夠認認臉,等將來把桑園拿回來之後,她家的規模一大起來,這些越嶺縣的商人可就是現成的大客戶了。
寧夏青於是吩咐道:“董掌櫃,你去給我打聽打聽,那天都有什麽人會去薛府,尤其要打聽明白有哪些來自越嶺縣的商人,一定要把他們的來歷和喜好都弄明白,咱們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您就放心吧!”董子真把胸脯拍拍邦邦響:“打聽消息這種事我最擅長了!我把他們每個人身上有幾顆痣都給你打聽明白!”
翠玉小聲斥道:“怎麽說話呢?我們當家的一個姑娘家,打聽那些男人身上有幾顆痣做什麽?”
董子真借著酒勁冷哼著道:“你個小丫頭片子別插嘴,去給我拿點茶醒醒酒!”
“你……”翠玉臉都氣紅了,寧夏青便說:“董掌櫃,翠玉是我身邊的丫鬟,你對翠玉得客氣點。”
董子真連連作揖:“是是是,我錯了我錯了,麻煩翠玉姑娘給我上點茶來。”
寧夏青扭頭吩咐道:“翠玉,你去煮點醒酒湯給董掌櫃。”
“是。”翠玉應了一聲,隨即瞪了董子真一眼,“哼”了一聲走了。
董子真傻乎乎地笑了幾下,忽然一拍腦門說:“誒呦,我差點忘了件事。”
寧夏青抬眸問:“什麽事?”
董子真大咧咧地說:“剛剛在酒樓裡,阿才跟我說,他老家的親戚給他說了一門親,他要回去成親,成親後就留在老家了,所以要辭了咱們鋪子裡的活。咱們恐怕得著手另招夥計了。”
寧夏青趕忙瞧了瞧左右,幸好杜秋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否則還真不好敷衍杜秋桐了,寧夏青松了一口氣,說:“也對。谷豐大叔也上了年紀,應該讓他歇歇了,以後讓他管管帳就行,體力活就別讓他做了。更何況咱們將來總要做大,是應該再招幾個夥計了。”
董子真笑哈哈地說:“是啊。雖說咱們這買賣才開張,但這生意倒是真不錯。若不多招幾個夥計,將來還不好應付呢。”
寧夏青道:“行,你是掌櫃的,招夥計的事就全由你決定了。不過你記住,不準招一個叫作杜正碩的。”
董子真不解:“杜正碩?那是誰啊?”
“是我的一個表哥,有意來華彩苑當夥計,但我不希望他出現在這裡。”
“也是,雇人最忌諱雇親戚,要是雇了親戚吧,管不得罵不得,工錢也不能扣,年節的還得多給賞錢,還有的人會仗著自己是東家的親戚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欺負旁的夥計,給東家惹麻煩。當家的放心,招人不招親戚的規矩我明白!”
寧夏青也沒跟董子真說明白自己不想招杜正碩的真正原因,只是點了點頭,隨即往旁邊看了看,見阿正已經不在鋪子裡,可能是去庫房取貨了,於是問董子真:“上午的時候阿正不是消失了一會嗎?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這……”董子真撓了撓頭。
寧夏青淡淡地問:“他消失了之後,寧致恆也消失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董子真嘿嘿一笑:“也沒啥……阿正就是把他們那幾個人給收拾了一頓,省得他們砸場子,給當家的心裡添堵……”
寧夏青歎了口氣,哭笑不得。就在這時,翠玉端著醒酒湯回來了,把醒酒湯給了董子真,隨即湊到寧夏青耳邊道:“表姑娘去見太太了。”
寧夏青心裡一驚,難怪杜秋桐忽然消失了,原來是去找曹氏了,看來杜秋桐是沒死心啊,估計是去求曹氏幫忙了。於是問:“是不是提到她哥哥的事?”
“嗯。”翠玉點點頭,有些擔憂地問:“咱們怎麽辦啊?”
寧夏青不屑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說:“這個不用擔心。我娘肯定是向著我的,杜秋桐愛說什麽就說什麽,我娘不會為了她和她那個敗家哥哥讓我為難的。”
二更時分。
顧雪松猶自瞧著那枚紅線編織而成的腰環出神。年少時的自卑往事,和今日在她的華彩苑裡與她牽起同一根紅繩的場景交織在一起,讓他在悲傷和愛憐之間不斷地反覆沉淪。
三更時分。
阿正將忙了一天、已經有些扛不住的谷豐送回家,隨即巡視整個華彩苑,檢查門窗是否關好,以及庫房是否有火星,卻在前廳裡瞧見了亮著的燭火。
果然如他所料,寧夏青還在這裡。
他走進去,寧夏青正背對著他,認真地根據今日的帳目估算著往後的收益,寧夏青本就專注,再加上阿正走路向來無聲,寧夏青察覺到他,是因為她忽然瞧見他的影子出現在眼前的帳目上。
寧夏青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以為是飛賊,立刻驚叫出聲,端起最近的硯台扭臉就向後砸去。
阿正先是一怔,顯然是沒料到她反應居然這麽強烈,下意識間已經抓住了她的手,不然就要被那硯台砸中了頭。
她瞧見是阿正,愣了,硯台上未乾的墨順著她的手流下來,也潑到了阿正的衣角。
阿正忽然松了手,她不由得覺得手中的硯台把自己的手往下墜,手不由得晃了一下,阿正卻在此時將硯台從她手上拿走放到了一旁,又抬起自己的袖口,替她擦了擦仍沿著她指尖滴落的墨汁。
阿正認真地抹了幾下,將她的手抹乾,隨即起身走到一旁的火爐旁,撿起旁邊的燒火棍,撥弄了一下火爐裡的木頭塊,輕聲說:“翠玉呢?怎麽也不來把爐火弄旺一點?你自己在這裡坐著,也不知道翻動翻動這裡頭的木頭?不知道冷的嗎?”
她明白阿正為什麽會有此問。剛剛阿正為了自保而抓著她手的時候,阿正那寬厚溫暖的手掌,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手究竟有多冰。阿正肯定也是意識到了,所以才會去替她撥弄火爐。
爐子裡頓時變成一片火焰的湖泊,重新燃起的火浪一個接著一個地拍打上來,火光一竄一跳地閃著,將這昏暗的屋子點亮,散發出暖意來。
她啟口道:“不用點火了,我也快要回屋了。”
“嗯。”阿正本來也已經準備放下燒火棍了,聽她這樣說也只是應了一聲,手上依舊著動作。
她問:“你怎麽在這裡?”
“我當然是在巡視鋪子啊,這是我的職責,我不是每晚都這樣嗎?”
“嗯……”她有些赧然。
阿正轉而問她:“倒是你怎麽這麽晚還在這裡?”
“我就是看看今日的生意如何,估算一下以後的事。”
阿正抬眸問:“以後的事?是指那五萬兩嗎?反正那個還早,也不急在一時。倒是趙小寶的事,你想出主意了沒有?”
寧夏青沮喪地搖了搖頭,隨即注意到阿正的衣裳,除了有被她失手弄髒的墨點外,還有為她擦手時弄上的汙漬。
據她記得,這是阿正最好的一件冬衣了,好像都沒穿過,跟新的似的,只因為今日是華彩苑開張的日子,所以阿正才穿這件衣服的,此刻卻被她弄上了墨點。
這衣服是魚肚白色棉面的,弄上了墨汁肯定很難洗,她心裡不由得愧疚起來。
她開口道:“快入冬了,給你添幾件厚衣服吧,你成日在外面跑,得穿得厚實一點。”
阿正推辭道:“沒事的,我不怕冷。你看我平時不也穿得比別人少嘛。”
她一想,倒是的確如此,往年的秋冬天氣裡,旁人穿三層的時候,阿正穿一層,旁人穿棉衣的時候,阿正穿單衣,旁人穿兩層棉衣加鬥篷的時候,阿正穿一件棉衣……說起來,她倒是的確感到不可思議過,不明白為什麽阿正都不怕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