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尊謬讚了。”寧夏青謙了一句,隨即問:“不知令尊今日請您過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呢?”
李口笑了一下,隨即切入正題:“我聽說姑娘不僅保住了桑園的地契,還約定好會在三年後把桑園收回來。”
寧夏青毫不遲疑地答:“正是。桑園是我祖父的心血,我自然不能讓族裡把他搶走,或早或晚,我都是一定要收回來的。”
“可姑娘是否知道,經營桑園需要多少的本錢?需要請多少管事和長工?姑娘對桑樹和蠶種都了解多少?可有銷出蠶絲的路子?可知道市面上蠶絲的價格?難道姑娘是打算和大老爺一起銷給族裡的工坊?族裡的工坊又是否會接納姑娘桑園裡的蠶絲呢?”
寧夏青不由得微微詫異,李口這時候問這種話有什麽意義呢?接手桑園早說也是三年後的事,這時候問這個並沒什麽意義,倒顯得有些刻意刁難了,可李口為什麽要刁難她呢?
這般刻意刁難她,倒不像是李鐵和李口父子會做的事,難道李口今日來找她,目的十分隱秘,會關系到某種十分重大的天機,讓李口不敢輕易宣之於口,所以才這般言有深意,實則是為了借此試探她的心志?
寧夏青平和地笑著說:“您剛剛問的那些問題,且不說我知道多少,就算我知道,我也是不會回答的。畢竟那都是三年之後的事。若是三年之後,令尊有意幫扶與我,我自然可以托付給令尊。若是令尊不願意,我也可以慢慢學。”
寧夏青這回答得滴水不漏,回答了等於沒回答,讓李口有些意外,然而李口還沒繼續試探出什麽來,寧夏青就已經直截了當地戳破了李口的心思:“您也不必繼續試探我了,咱們開門見山吧。”
李口一怔,隨即笑了出來。寧夏青這直擊要害的招數反倒讓李口無從招架,讓李口的種種招數都沒了施力的機會。李口和藹地笑了笑,不由得欽佩道:“姑娘這一針見血的說話方式倒的確是製敵良策,既然姑娘年紀輕輕就能有這般心志,我也的確不用再試探什麽了。”
李口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包著好幾層粗布的書,將那本書交到寧夏青的手裡,極為嚴肅地說:“我今日之所以前來打擾,是我爹讓我來給姑娘送東西的。”
寧夏青看著手裡的東西,這本書或許不能稱之為書,殘破不堪,甚至還少了一半,她不由得疑惑地問:“這是什麽?”
李口只是說:“姑娘先打開看看吧。”
寧夏青狐疑地翻開,只見上頭全是已經老舊泛黃的手寫小楷,有些地方勾勾畫畫,甚至還有批注,寧夏青立刻道:“我認得這字,這是我爺爺的字。我爺爺字寫得極好,常有人來求我爺爺寫春聯和挽聯,我學寫字的時候,我奶奶都是讓我直接臨摹我爺爺的字的。”
寧夏青微微轉動手裡的半卷殘本,更加疑惑了:“我爺爺的東西為什麽在令尊那裡?又為什麽要給我送過來呢?”
“這是望平老爺的遺物,一直在我爹那裡。其實這東西早就該物歸原主了,望平老爺去世的時候,我帶著這東西來找永達少爺,可那個時候,永達少爺已經把桑園租給大老爺了,我隻好把這東西又拿了回去,一直保存到現在。”
寧夏青微微蹙眉,看來這東西跟桑園有關,而且是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她於是更不明白了:“我爺爺到底在上面寫了什麽?”
李口悠悠道:“這是望平老爺當年在試圖重新培植聖絲的時候留下來的筆記。”
“什麽?”寧夏青不由得翻動著筆記,這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而且還僅僅是半本而已,那麽全本肯定更多字了,既然爺爺已經做了這麽多筆記,那是不是說明……她難以置信地問:“難道我爺爺當年已經培植出聖絲了嗎?”
“對。”李口堅定地答。
“我爺爺他竟然……”寧夏青的內心受到巨大的衝擊,那般被奉為傳說的聖絲居然被爺爺重新培植出來了?這太令她難以置信了。
李口卻只是十分平靜地說:“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會讓姑娘更加難以接受,姑娘做好準備了嗎?”
寧夏青輕輕道:“你說吧。”然而她其實隱隱知道李口接下來要說什麽了,那是某個早已埋藏在她心中的種子,此刻隱隱看到了破土而出的希望,她既想要證實她的那份隱秘猜測,卻也不敢證實,因為一旦真的證實了,那這世界實在是太黑暗了。
李口表情嚴肅地說:“時隔幾百年,聖絲重新現世的那天,望平老爺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望平老爺將他辛辛苦苦記錄下來的筆記一分為二,將其中的一半給了我爹,還交代了一些奇怪的話。”
李口皺眉:“我爹當時不明白望平老爺為何要這樣做,隻記得望平老爺那時的神情嚴肅至極。後來,發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就是我們的桑園著火了,望平老爺辛辛苦苦培育的、能夠培植出聖絲的蠶種幾乎都被燒光了。”
寧夏青連聲音都有些變了:“難道說,我爺爺早就猜到了會發生這種事,所以才提前把這本筆記藏起來了?”
李口微微搖頭:“望平老爺當年到底是怎麽猜到的,這已經無法證實了。我爹只知道,桑園著火的時候,其實望平老爺本打算去桑園的,可望平老爺卻沒有去,還把在桑遠裡的幾個蠶農都找借口遣走了。所以望平老爺應該是猜到了。”
李口的眼中神色複雜起來:“望平老爺那天沒去桑園,逃出一條命。然而在幾個時辰之後,望平老爺就失足溺水而亡。”
寧夏青連眼睛都紅了:“是不是有人追殺我爺爺,把他推下水的?”
李口惋惜地搖了搖頭:“誰都不知道,而且誰都沒證據。”
寧夏青坐下來,長長地歎了口氣,無力地問:“那……我爺爺不是將這筆記一分為二了嗎?那另一半在哪裡?令尊知道嗎?”
李口答:“是一位叫作洪紅的管事,從前也是望平老爺手底下負責掌管桑園的。”
寧夏青立刻問:“那……那他人呢?”
李口又搖了搖頭:“桑園大火之時,他跟著眾人一起救火,那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從此之後,他就下落不明了。這些年裡,我爹一直在想辦法私下裡找他,但根本沒有這位洪管事的半點消息。”
寧夏青諷刺地說:“一個大活人竟就這麽消失了!”
李口歎了口氣,隨即說:“不過我爹常說,若不是洪管事失蹤了,我爹恐怕也活不到現在。”
寧夏青已經平靜下來,只是無力地連連歎息,沉聲問:“雖然當年我爹把桑園租了出去,可你也本可以把這半本筆記交給他。為何過了十多年,你才帶著它來找我呢?”
李口微微笑道,眼中流露出追憶的神色:“因為望平老爺留話給我爹,說若是族裡把永達少爺的桑園搶走了,就別把這筆記交給永達少爺。望平老爺說了,永達少爺生性憨厚,隻守著鋪子也挺好的,若是把這個貿然交給永達少爺,反而是為永達少爺招禍。”
李口不由得看向寧夏青,眼中呈現出一種複雜的激動神色道:“望平老爺還說,若是永達少爺膝下能有個出息的子孫,就讓我爹將這半本筆記交給這位能光宗耀祖的人。我爹等了這麽多年,沒想到竟然等到姑娘出現了!”
寧夏青微微苦笑著自嘲:“只可惜,我爹沒有子孫,我也只是個姑娘,想要接手家業,阻礙太多了。”她深吸了一口氣,神色變得堅決又殘忍,問出了她最想問的問題:“你當年來見我爹的時候,有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我爹?”
李口先是一怔,隨即流露出些許複雜猶豫的聲色,想了一下才緩緩道:“這個我也不清楚。我爹和我都沒有跟永達少爺說過,但我們不知道永達少爺到底知不知情,畢竟是十多年的事,在這些年裡,永達少爺就算從哪裡聽到風聲也是可能的。”
寧夏青點點頭,她也這樣想。寧永達並不傻,甚至在很多事情上都很是敏銳,只是生性過於憨厚內斂而已。十多年過去了,寧永達就算發現了什麽也不是不可能。她深吸一口氣,問:“有關那位洪江管事的事,您都知道多少?我想多了解一些。”
李口眯起眼回憶道:“洪江管事……和我爹前後腳來到望平老爺身邊做事,因為年齡相仿,又是一起打拚起來的情分,所以交情還不錯。但洪管事性子有些獨,對人情往來沒興趣,隻對養蠶的事極為癡迷,成天泡在桑園裡。所以洪管事就負責專心養蠶,我爹就負責料理銀錢和人手的事情。”
寧夏青又問:“那您可知道,洪管事是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哪?家中還有何人?可曾成過家?有後代嗎?”
李口擺擺手,說:“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洪管事隻對養蠶感興趣,性子孤僻,很少和別的管事聚在一塊喝酒侃大山,所以旁人的都不怎麽了解他。只有一次,他跟我爹提到過,說他上頭有個姐姐,被家裡送人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們什麽都不知道,這就難辦了……”寧夏青有些懊惱,實感對洪江的身世實在是太不了解。不過聽李口說起來,洪江生性孤僻,又深得寧望平信任,應該不太會出賣寧望平,既然這樣,寧望平培植出聖絲一事究竟是怎麽傳出風聲的呢?還有沒有別的可能呢?
她不由得問:“當年除了令尊和洪管事之外,到底還有誰知道我爺爺培植出聖絲的事?”
李口脫口而出:“有幾個資歷深的蠶農肯定猜到了。畢竟蠶農們成天在桑園裡待著,肯定瞧出了一些苗頭,資歷深的桑農八成就猜出了一二。”
李口忽然道:“哦對了,我爹說,其實想要複興傳世琉璃的不只有望平老爺。”
寧夏青不由得疑惑問道:“怎麽說?”
“我爹聽說,寧氏族長那邊、成宋郡越嶺縣的蕭氏、梓州郡的羅氏都鉚足了勁想要複興傳世琉璃。傳世琉璃畢竟是天下至寶,做這一行的氏族沒有不希望複興它的。只不過,他們砸了大把的銀子進去,卻始終沒能成功。”
寧夏青詫異:“他們為什麽沒成功?”
李口想了一下,說:“這個說法就比較模糊了。我爹只聽說,好像是因為水土原因,他們的蠶種一直長不到能吐聖絲的時候就夭折了。”
寧夏青想了一下,不由得長歎一口氣。
有關當年的聖絲、族長、蕭氏、羅氏的事情都太過久遠模糊,她所知甚少,實在是不可能在此基礎上籌謀什麽。
而她心中此刻有一個更大的擔憂。
她知道爺爺是“意外”溺水身亡的,而且很可能是被人殺害的,而她自己前世也是被杜秋桐推下水之後淹死的,估計也會被說是“意外”失足淹死別院的冰面之下。這不由得她不聯想些什麽。
既然爺爺的死是因為桑園,那她的死會不會也是因為桑園呢?
她清楚地記得,杜秋桐在推她下水時說過,譚文石不喜歡她太過聰明風頭太盛,且自從譚文石把寧永達害得身死人亡、又將寧永達留下的所有家產都算計到了自己的手中之後,譚文石就一直擔心寧夏青有一天會知道真相,會報復他,所以才授意杜秋桐斬草除根。
可是,杜秋桐說的就一定是真相嗎?
且不說譚文石對杜秋桐說的話是真是假,單單說杜秋桐,杜秋桐那樣恨寧夏青,添油加醋故意諷刺寧夏青也是可能的。
既然如此,前世裡譚文石究竟是不是害死寧永達的真凶?會不會是寧永達無意中窺得了寧望平之死的真相,所以才招來當年真凶的滅口?
既然如此,前世裡,譚文石之所以想讓寧夏青死,到底是像杜秋桐所說的那樣,還是因為寧夏青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提出要把那片傳奇的桑園給紫兒當嫁妝,才讓譚文石起了殺心呢?所以說,譚文石到底對那片桑園的事知道多少?
她著實是感到看不透這些事了。
她壓低了聲音問:“你今日來我這裡,寶羅莊的人知道嗎?”
李口搖了搖頭:“放心吧姑娘。我爹和我既然能把這半本筆記守了十幾年,自然不只是因為洪管事失蹤後,本家那邊對我們放松戒心的緣故。我爹常告訴我,咱們既然替望平老爺守著秘密,就需得一生謹言慎行,就連咳嗽之前都得思量一下。我今日也很小心,沒人知道我來過這裡。”
寧夏青這才更加明白,為何李口剛剛要問自己那些聽起來有些質問意味的問題了,她不由得感動道:“這些年苦了你們了。我也不跟你假客套,今日就不多留你,免得讓寶羅莊的人察覺了。令尊與您義薄雲天,我來日定當報答!”
“我今日只是來給姑娘送東西的,東西送到了,我這就回去了。”李口站起身,抱了抱拳,又說:“我爹對望平老爺一片忠直,這十幾年來忍辱負重,不圖回報,只是想要替望平老爺守著這點遺願而已。可我……姑娘也別嫌棄我小人心腸……”
李口只是點了點,寧夏青立刻明白過來,承諾道:“人本就是逐利而生,您的所願實是人之常情,令尊與您的這份情誼,就像我剛才說的,將來必有回報!”
李口連連道謝,隨即心緒激動地感懷道:“有時候我爹會念叨,說這一切會不會都是望平老爺所布下的局,望平老爺早就知道永達少爺的脾性,因此才讓永達少爺安心守小家,或許望平老爺早就知道,自己身後會有一位有出息的晚輩。果然,在望平老爺去世十幾年後,姑娘出現了。”
“過獎了。”寧夏青謙道。
李口客氣地笑了笑,隨後就躬著身子,掩人耳目地離開了寧家。
李口走了之後,寧夏青不由得心緒萬千。
其實,李鐵和李口大可以把這半本冊子交給族長,到時候不僅不用再這般小心翼翼地掩飾著秘密,而且憑借著這份功勞,後半生定能在族長手底下吃香喝辣高枕無憂。可為什麽他們沒有這樣做呢?
可能真的是因為他們對寧望平的忠誠。
可能也有一些寧夏青不知道的緣故,可能這背後存在著更加讓她看不透心思算計。她不由得扶額,她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所有看似親密的人都可能會背叛自己,這樣的感覺已經耗盡了她所能夠給予旁人的所有信任。
阿正在這時走了進來。
她看了看阿正,忽然覺得,好像也不是一定不能信任旁人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開口把剛剛和李口說的事情全都告訴阿正了。
她握著那半本殘卷,手微微有些顫抖,眼眶一紅,忽然後怕起來,不安地說:“這東西要了我爺爺的命,也讓李家父子如履薄冰了這麽多年,如今落到我的手裡……我……”即便她再怎麽勇敢,她也總是怕死的。
“別怕。”阿正想也不想就說。
“怎麽可能不怕……”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呢嘛,我會保護你的,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別人害你的。”
她垂眸,看見阿正蹲在她身前,在耐心地哄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