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老輩,他們做晚輩多等一會兒自是無妨。
沈安雁一如往常笑著去攙老太太落了座,因為離得近,便看著方老太太額上滲出了汗,她抻出錦帕去掖。
“祖母倒是身體好,我見旁的老太太這把年紀,到這天氣也畏寒得很。”
方老太太聽著高興,臉上紅潤,佛珠在她的手上玎玲作響,“那些個老人平素引著年紀的緣故,總不走動,天天灌著湯藥,難能好到哪裡去?”
這話說得極是,可等走後,沈安雁留了個心眼問王嬤嬤,卻道老太太一直閉在經室,甚少出去過。
沈安雁揣著滿腹疑惑送了沈祁淵出府。
日影悠悠,雲翳浮動,落在沈安雁的面容上,顯得格外凝重。
輕玲感覺出她的不對,問道:“姐兒,怎得了?”
沈安雁想起前些時候方老太太中暑氣的那事,隻問:“老太太近來事事寄托佛祖菩薩,我怕她老人家入了迷。”
輕玲聽罷,不甚放在心上,一邊打著傘避開灼陽照耀過來的光,一邊將聲音壓在傘下隻叫兩人聽見。
“姐兒還怕老太太念經將侯府虧空了去?不礙事的,老人家,上了年紀便少不得會這樣子信奉鬼神,別說他們,就是宮裡頭,哪個不這樣?”
見到沈安雁似乎還不甚心安,輕玲琢磨著沈安雁的話語,隻又道:“老太太上了歲數,終日無事,拜佛參禪是他們的寄托,近幾日又發生了太多事,許是觸動了她老人家才如此的。”
這樣沈安雁也想過,只是回想方才,總覺得不對勁。
沈安雁轉過臉看向前方廊簷的偷心鬥拱,還有屋脊兩段的鴟吻,忽而一笑,大抵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如此越至午後,沈祁淵帶著一身夏氣回了府。
沈安雁趕忙替他拿著冰鎮送風,又叫下人端著盅碗上來,“這是叫他們預備的碎冰,放了你愛吃的櫻桃和瓜,淋漓了些蜂蜜,先吃了它,免得放久了化了。”
她的催促仿佛嬌斥,讓沈祁淵感覺已經是成了家的人,沈安雁是等待在家的美嬌娘,替他布羅著一切起居瑣事,將他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
再看她遞上來的冰,長著晶瑩剔透的模樣,那些蜜糖點綴在上面,碰上嫋嫋爬進來的光,碎成滿眼燦爛的星辰。
沈安雁見他吃得盡興,還是忍不住問一聲,“好吃嗎?”
沈祁淵點點頭,挖了一杓給她,她推脫著不,手上卻不聽給他撥扇。
這是下人做的活計,沈祁淵不願意讓她如此勞累。
沈安雁卻覺得這樣極好,平民夫妻不都是這樣互相打著扇,所以才能白頭偕老。
聽她如此說,沈祁淵便不再強求。
一時之間屋內只剩下碗杓碰撞之聲。
便見東邊一排洞開的窗戶奔來一個璞頭帽的下人,慌慌張張地打了個躬,“王爺,三姑娘,顧姨娘中暑暈倒了。”
沈祁淵最厭惡正和三姑娘兒女情長時被人打擾,登及心中鬱悶,卻舍不得將碗放下,隻蹙著眉道:“暈倒便暈倒了,叫下人掐人中,尋個大夫去看看便是了,何必過來驚擾我們?”
那下人被沈祁淵的惡語相向嚇得觳觫,身子一顫連聲應諾,趕忙便跑了。
沈安雁不由道:“何必同下人置氣?”
沈祁淵扶著碗挖冰,眼底有著揮散不去的陰霾,“顧氏他們這些年來給了你多少麻煩?你頭疼發熱時,他們可曾真正放在心上?叫我說,如今關了顧氏禁閉都算是輕的,該叫她們流點血才好。”
他這話狠戾。
或許是將要征戰,所以骨子裡的血性不像從前收斂。
聲腔也鏗鏘有力許多。
沈安雁搖著扇,鬂絲在她潔淨的面孔上婉若遊龍,“何必同他們計較,雖說人得計較,不計較便成了傻子,可真如叔父這般說,那我豈不是成了他們那般的人,這到底是懲罰他們還是懲罰我自個兒?”
沈祁淵聽了這話默然半晌,放下琺琅彩繪碗盅,眼神鄭重而凜然。
“你是該如此想,可他們卻不會如此想,他們是從心底就黑透的人,從不感恩自己已擁有的東西,而是不知足未曾把握手中的東西,這便是欲壑難填,你這般只會讓自己吃苦。”
見到沈安雁不為所動,沈祁淵喟然一聲,“你覺得佛祖割肉喂鷹真的好?大無畏成全別人,自個兒落得遍體鱗傷?”
沈安雁微微震動,道省得了。
之後溫溫數語,便談及沈安吢嫁娶一事。
聖上那邊已經同意,只是要挑個夫家,到底是太后青眼有加的女子,不能太低,只能挑一些品性尚且,無傷大雅的公子。
沈安雁聽聞不覺有些悠然,感歎著女子的婚事大抵如此,到了年紀,便循著父母之命,如大家所願地邁出人生的下一步。
然後兢兢業業地服侍著自己的夫主,養育著自己的兒女,將一輩子的血淚都揮灑在另外的人身上。
沈祁淵她神情悵然,心道這小妮子又心軟了,這便是他覺得不好的地方。
為何總要對自己強加傷害之人那般仁慈?
這不是變相地拿著刀往自己身上捅嗎?
不過事已成定局,到底不能轉圜,沈祁淵也由得她去感念悵惘。
又越一日,到了臨行時刻。
日夜交接的時候,沈侯府緊鑼密鼓地張燈結彩起來。
沈祁淵穿了裲襠站在馬旁,門前的燈籠在他臉上映照出紅紅火火的光,讓沈安雁想起去年春節之時,他在月下送她的禮物。
他那時喚她三姑娘,他們還未曾有過如何親昵。
而誰又能想到,短短半載罷了,她竟變得如此離不開他。
她想岔了,卞娘喚了她幾聲才回過神,看著她這樣有些不好氣,“姐兒,王爺叫你呢。”
沈安雁便隨著她話惘惘望向沈祁淵,見他站在不遠處笑看著她,眼神流露出歲月靜好的細流。
“想什麽呢?我都要出門了,也不多看看我,真不怕忘了我的樣子?”
他低笑,揶揄裡帶著將離的失落。
這讓沈安雁哭笑不得,揚著笑臉想說,最終嘴角顫抖,終是捂著臉低聲啜泣起來,“你得快些回來,我不想等了,我想早些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