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雁當以為是什麽話,左不過就是這些翻來覆去快嚼爛的詞。
是以她並不氣憤,只是將珠匣放在更顯眼之處,踅身去拿了另一枚素銀簪,摩挲片刻,將它戴在發髻上,然後轉頭看向紅淺,“我戴這個好看嗎?”
紅淺不知其簪來意,只是慣例地吹捧,“姐兒戴什麽都好看。”
沈安雁偏首朝銅鏡看去,那齊平舒展的娥眉,烏濃亮滑的青絲之上,簪環珠釵搔滿頭,卻仍是不及這淺淺的一抹銀光奪目。
便是這樣的觀感,令沈安雁望著望著便獨自輕笑起來。
紅淺見她此狀,不免疑惑,將牙咬得咯咯響。
“姐兒,不覺氣憤?那些個下人說得那般難聽!”
沈安雁見她怒氣衝天,滿臉的鬱意難紓,啜茶而笑,“有甚好氣憤之處?總不過是不相乾之人,何苦因他人之語而堵自己之心?”
輕玲捧著一大摞帳本進來時,正看到沈安雁臨窗含笑的樣子,白皙面孔籠在光影裡,清晰可見那睫毛若蝶翅般翕動,撲閃撲閃的,直要撲入人心窩裡去。
她微微怔動,心道姐兒愈發好看了,面上卻是緩緩一笑,“姐兒,前院那些東家托人送來的帳目,請您過目。”
沈安雁令輕玲放在書案上,自個兒卻是撫著銀簪愛不釋手。
卞娘見她這樣,心裡直嗚呼哀哉。
好好的一個嬌小姐,平素不沾陽春水,描小楷,繡花樣,練彈琴,累則累矣,但不免有少女的憨態。
可如今地位水漲船高,每日的帳簿要事像流水一樣送進碧波院,自家姐兒在穩重矜持的同時卻少了一些靈動。
最明顯的便是這些衣裳。
穿得如此素淨,走出去誰家會多看幾眼?
卞娘還不知沈安雁與沈祁淵如今的情分,只是念叨著自家姐兒年歲適合談親了,得挑個時候將姐兒的生辰八字送到滌垢庵推一推,推個富貴的好命格,然後再讓老太太幫忙說一下親,也免得姐兒成天掛念著二老爺,誤了終生大事。
這樣一想,卞娘喟然,“方才奴婢去回事處聽見那馮娘找了裁縫來家裡量尺寸,看來是要做幾件新衣裳。”
話說到這兒,卞娘一頓,睃著沈安雁身上的淡藍色斕裙,搖了搖頭,“姐兒您也應該做幾件,您長得那般好看,還年輕,總穿得那般素靜做甚?”
沈安雁一手翻閱帳簿,一手擒著筆,頭也不抬地回:“我穿那般富貴作甚?別說現下時節不適宜穿如此作弄的衣裳,便是我的五官也不適合整這樣的。”
卞娘道哪能,趨近她勸:“姐兒,老話說得好,舌頭是肉長的,事實是鐵打的,姐兒孝不孝順,敬不敬重老爺豈是拿這些事來看的,再則了,姐兒您生得白嫩,琉璃一樣的美人,怕穿什麽式樣的衣服?”
卞娘用胳膊肘支了支一旁傻愣楞的輕玲與紅淺,“你們說,是不是?”
輕玲和紅淺忙不迭地點頭。
沈安雁長舒一口氣,道:“如今沈侯府看似繁華,其實內子裡早就虛空,顧姨娘那點嫁妝最多只能補個缺漏罷了,還不緊著褲腰帶過日子,只怕日後大廈傾頹,你們都沒地兒去哭去。”
卞娘拍手稱快,“這有何難?奴婢知道庫房裡存了好幾匹的新緞子,是今年端午那些個省外官員與二老爺還有老爺的節供,姐兒倒是可以挑一挑.”
“不成,不成,”沈安雁煩躁地搖頭,從山一樣高的帳簿堆裡抬頭,“卞娘,你就別勸我了,我不想穿,也不想整那些,既麻煩又耽誤功夫。”
卞娘不死心,想再說,沈安雁卻道:“卞娘你先出去吧,我還得看帳簿。”
卞娘哀歎可惜,“姐兒,您不穿,這些料子只怕被顧姨娘她們都分走了。”
卞娘一語成讖,這些料子才置庫房短短半天,便被顧氏尋著理由皆拿走了。
沈安雁知道這事時,已是翌傍晚時候,她背靠著亭柱抱角,仰望穹隆,撩人的月色將院子映得一片朦朧似夢。
然後轉目就看到卞娘心疼又一副‘你瞧我說得不錯’的模樣,心中像是壓下了石塊,沉甸甸地,又不至於無法呼吸。
沈安雁隻好低頭去撥弄杯盞上懸浮的茶花,勸慰她,“都說了不要,既是不要,又有什麽好可惜的?”
卞娘那句‘你正適婚齡’的話梗在喉嚨裡,滾了滾才在寂寥的夜裡壓了下去,轉而道:“從前姐兒無憑靠,吃點虧,隻當是斡旋自保,如今姐兒有依有勢,在這些事上如何不能眥睚必報回來。”
沈安雁怔了怔,越過盈盈跳動的燭火直望向卞娘那忡忡的臉龐,旋即垂下頭,拈弄著身上的繡線捫心自問:她這一切為的便是復仇嗎?或是報復曾欺辱過自己之人?
若是才回來之時,她或許的確如此。
但如今,她得到了最珍貴的,又何必錙銖必較,將自己困於囹圄?
沈安雁雙手捧茶,仿佛藉以尋求溫度,目光卻清晰分明,她抬頭看向卞娘,問:“卞娘,為何要因這些人而讓自己也變為這般自己所不齒之人?那是我不願的。”
沈安雁說完這句,宛轉出比春光還爛漫的笑容,“人生之事皆難預料,何不用盡全力去面對未來?何苦執著過往?卞娘,你說對嗎?”
卞娘視線莽莽地落在沈安雁,見她面容依然安詳柔和,眼神卻無不透露著冷刻凌冽,就像是看過千帆過盡的老者,依然有著溫暖的內核。
卞娘莫名感觸,隻覺心傷,因她明白,世上最溫柔之人,便是嘗過百苦之人。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體會旁人不能體會之痛,感旁人無法認同之悟。
而這樣的人,是最孤寂的存在,因她無法言說痛苦,更無法尋求知己。
卞娘將淚憋回去,看著沈安雁朦朧的輪廓,擤了擤鼻子,“老奴知曉了。”
沈安雁點了點頭,然後拿著金剪子與錦帛道:“馬上就要端午了,卞娘你幫我一起繡些香囊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