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元年,在眾人捱過延綿冬季後,終於迎來了萬物始新,草長鶯飛的春日。
一如朝廷局勢,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二王六王為首,勾結叛黨沈祁淵企圖謀朝篡位,索性遭得五王爺格沮,這才幸免於難。
至於這些叛亂,或抄家,或斬首,皆如冬日的皚皚白雪,隨著春日到來,漸次消融,匿跡於世。
只有沈安雁還記得。
聽得嘎吱一聲響,門翕了開。
天光打下來,落在她蝶翅的長睫上,壓得年輕秀麗的臉上一大片陰翳,卻也擋不住那泛白烏青的唇色。
“下人來說你不吃不喝”
謝澤蘊深吸了口氣,還是忍不住勃然大怒,“你到底還要鬧到幾時?就算你這樣,沈祁淵也回不來了。”
沈祁淵三個字,仿佛就是刺,刺得沈安雁手指微動,眼眶霎然泛紅,“便是回不來,我也要見他的屍首。”
“我同你說了多少遍了?那天兵荒馬亂,多的是屍首,根本就尋不到人。”
沈安雁隻覺得滑稽,眼前朦朧成一片,但她心中唯是清明,“尋不到?但我叔父穿得衣裳你們應是識得的”
“那日戰火連天,多的是燒得面目全非的人。”
謝澤蘊打斷了她,耐著心同她沉聲道:“怎麽找?茫茫人海!更何況,你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這般餓著自己,渴著自己便能見了?”
他說得對。
自己這樣自怨自艾下去並不能讓叔父活過來。
沈安雁動了動,語氣虛弱,“我吃。”
寂然飯畢,她終於支撐不住,倒頭睡去。
等到轉醒,已是半夜。
她不知睡了多久,只聽得風聲,伴著樹葉沙沙的聲音,還有一二聲細微的音。
細微的音。
像是步聲。
沈安雁猛然驚起,她趿鞋下床,望著房梁閃過的黑影,剛要驚呼,雙唇便被人捂住。
“別叫。”
記憶中的聲音響在耳畔,不禁濡濕了沈安雁的眼眶。
她點了點頭,默默任他放開了手。
她望著眼前日思夜想的面孔,淚盈於睫,“叔父.”
沈祁淵哽咽,指尖輕顫,忍了好久,才不至於聲音沙啞,“這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且讓我帶你走了再說。”
他說完,上前將她攬進懷裡,腳尖輕點躍上了城牆。
四周是風聲亂動,耳畔是他灼熱的心跳。
沈安雁埋首在他的胸前,隻覺所有萬物都靜了。
“叔父,他們說您”
“他們說我死了。”
沈祁淵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悠遠悵惘,又有些落寞,“的確死了,現在我不再是這個國的將軍,我只是我。”
月影縹緲,沈祁淵的面目在光下顯得有些虛無。
沈安雁攏緊了手,有些心疼,“那日,我聽他們說,聖上要將你就地正法。”
沈祁淵點了點頭,“確是,但或許是他年紀大了,又親自送走過太子,所以在不忍心見我也死了。”
“你忘記了.”
“我記起來了。”
沈安雁兀地一聲,讓沈祁淵怔了怔,隻一瞬,又腳尖輕點,往外奔去。
沈安雁卻自顧咬著唇,“那日,五王爺告訴我你死了的時候,我就什麽都想起來了。”
“想起來便好。”
他的聲音並不覺得高興。
沈安雁有些錯愕,“叔父,你不高興嗎?”
沈祁淵嗤笑了一聲,視線下移,眉目含情,“只要是你,你有記憶,沒有記憶都好。”
沈安雁臉紅心跳,又忍不住滔滔落淚,“真好,你還在,他們都說你不在了,”
她的聲音小的可憐,像是小貓似的。
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塌陷,泛起輕微的疼。
沈祁淵頓下腳步,落在一頂轎子前,這時才終於有機會替她擦了臉,“不哭,我這不是在,總是委屈了你,叫你傷心難過了那麽幾天。”
“我怎樣都行,只要叔父活著,叫我在吃齋念佛一輩子都行。”
她是害怕極了,天知道曉得沈祁淵死了時,她隻想陪著他一塊死。
沈祁淵聽她這般幼稚的話,不由哂笑,“你倒不怕苦著自己。”
說話間,他扶了她上馬車。
等待著車輪轂轂,搖得簾子亂晃,沈安雁才終於仔仔細細去看那張臉。
明滅交替見,那張臉上的那雙眼也灼灼的看過來,伴著一聲低喚,“我其實早就想來找你,只是你被五王囚禁著,我那日又受了傷,若是貿然來,只怕.”
“我都懂得。”
“我曉得你懂,你一向如此,替我著想,替我顧慮,但是並不代表我便心安理得的受著你這份體貼。”
沈祁淵的臉上有著堅忍,看得沈安雁內心軟得一塌糊塗。
“叔父,不是從前一直如此,替我顧慮,替我著想?”
沈安雁莞爾,沉靜的目光裡有著千帆過盡之後的淡然,“這都是相互的。”
寂寂天地間,他們的手相握在一起。
沈祁淵的聲音篤定而平和,“但是我還是想說,二王六王被除,只剩下一個未及冠的八皇子,五王爺的野心明目昭彰,卻又害怕我舉兵再如之前那般反戈,到時他便可能功虧一簣,是故想著將你握在手中,威脅我。但他不知,我對皇位並無興趣,更則,我早已厭煩了世俗的一切,我隻想和我的三姑娘,執手相伴。”
他的語氣漸漸作柔,最後化成春水,淌得沈安雁心中一團暖意,雙眼朦朧,“我也是,我隻想和叔父在一起。”
沈安雁咬了咬唇,“只是,卞娘她們”
“她們在。”
沈安雁猛然抬頭,對上沈祁淵的笑眼,“你忘記了,你走之前囑托她們的?她們早就在身上克扣糧草時尋了後路,此刻正在前方等著你去。”
說不出來是什麽感受。
只等她反應過來,已然喜極而泣,“那真是太好了。”
說著,她哽咽了起來,擦眼抹淚。
淚水卻如珠子斷線似的掉下來,砸得沈祁淵心間抽疼。
“好了,莫哭了,你再這樣子,倒叫我難受了。”
“好,我便不哭。”
她啜泣有聲,點著頭。
沈祁淵隻笑。
寂寂天地間,他們的手交握在一起,沈安雁看著眼前的男子,他的眉目一如初見,刻骨銘心。
她忽而一笑,嘴角漾起水波似的柔度,“叔父,我是不是還沒說過,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