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沈安雁不能反駁,更心有讚同。
不為別的。
隻為這經日來在沈祁淵身旁所感受到的天家冷漠。
明明前方如此酣戰,各個將士奮勇殺敵。
後方皇帝卻不為之悱惻,更下令撤了糧草,隻為那一己私欲,虛妄的製衡之道,冷了所有將士的心。
她的緘默看在貴展離的眼裡,惹得他放肆大笑,“其實我倒佩服沈祁淵,他知人善用,調兵如神,若不是碰上那個皇帝老兒,只怕又是一方梟雄。”
他的嘖嘖歎息,落在沈安雁的耳畔,宛如巨石,砸得她心頭一沉,“叔父是雄才大略,但並沒有那樣的勃勃野心,於他來說,守得國泰,家平,那便是他此生唯一所願!”
是了。
她忘記了從前。
但她記得這些時日來與叔父的相處。
記得叔父運籌帷幄的鐵骨。
看到了他奮勇殺敵的錚錚之氣。
當然,她也體悟到了他的無力,他對自己的那抹柔情。
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捧著自己臉頰,喃喃細語‘三姑娘’的景象。
沈安雁驀地一怔,隻覺得頭疼無比,像被針扎,一瞬間如蜂擁,卷起密密麻麻的疼。
疼得不禁出聲。
惹得貴展離側目,更皺了眉頭,“你作什麽?想耍什麽把戲?”
回答他的是接連不斷的痛吟聲,貴展離暗啐‘麻煩’,卻喝了一聲,“王讚。”
暗處掠進來黢黑的影兒,帶著壓低後的粗糲嗓音,“王。”
貴展離沉了一口氣,目光掃在沈安雁細嫩如玉的臉蛋上,還有那雙緊閉的眸。
方才正是這雙眸展露堅毅的光,在他眼底開出驚豔的花。
貴展離眉如春山,層層疊起,半晌吐出一句,“去找大夫給她瞧瞧。”
凜冬歲日,到了半夜,寒冷無比,更別提瓢潑大雨這麽一下,凍得人隻想縮在被窩不願出去,便是那懸壺濟世的藥館,也閉門不接。
王讚尋了好久,終於沒了耐心,才抓了一睡得迷糊半醒的大夫過來。
貴展離看著衣衫不整,伏惟在地的大夫,面色微沉,腳尖踢了踢他,“且瞧瞧這個姑娘。”
貴展離生得俊美,但一雙眸子冷若寒霜,盡刻凶意,看得大夫心肝俱顫,剛才所有的抱怨盡數咽盡腹中,隻哆哆嗦嗦抻出錦帕往沈安雁脈上一搭。
數刻之後,他方搖頭,“這位姑娘氣血凝滯,要麽是鬱結於心,要麽便是曾經受過重創,只是我瞧這姑娘並無外傷,想來是心中多為思念成的疾。”
“什麽狗屁大夫。”
王讚忍不住罵出聲,“鬱結於心,一失憶的人有甚可鬱結.”
語音戛然而止在貴展離投來的戾目中。
大夫卻是一怔,問道:“這姑娘失過憶?那便沒得錯處了,姑娘這般樣子,應是受過重創,淤血難消,淤積在腦處,使得失憶,如今疼痛如此,應是回想起了些,我現下開一副活血化瘀的藥”
“不用了。”
貴展離打斷他,“死不了就成。”
大夫一愣,後知後覺自個兒這是入了狼窩,擎著筆的手瑟瑟發抖,“這,這位大人.”
後話他說不出來,隻怔怔盯著貴展離腰上的火鐮,心頭一驚,恍然所覺地看向床上的女子,赫然道:“你是大月氏的人!你綁了沈府的三姑娘!你”
白光閃過,大夫抹著自己的脖子,感受到那噴湧的鮮血,漚了一口血,徑直栽倒。
貴展離看著他,冷眼微掀,“聒噪。”
沈安雁醒來時便看到瞠著目,張著嘴的大夫,嚇得妙目陡縮,死死捂住嘴巴,“你。”
貴展離將沾血的刀抹盡,插回刀鞘,方冷笑,“戰場上刀劍無眼,更何況兩國之爭。”
沈安雁胸臆難抒,反唇相譏,“我方才當真是信了你的鬼話,以為你真是那一心為民擔憂的好君王,卻不想,你比那謝贇還要凶暴戾常,竟如此濫殺無辜!”
“成王之路一向如此,流血漂櫓,伏屍百萬,焚骨千裡,區區一介大夫,如何能相提並論。”
沈安雁見到他的不以為然,哂笑連連,“自古以小見大,你對一人如此,對百姓更是如此,別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讓人啼笑皆非。”
她嗤夷宛如針錐扎進貴展離的耳裡,一如父王倒在他跟前所言。
貴展離不禁勃然,手指捏著她的下顎,咬牙切齒,“不過區區俘虜罷了,別擺起你那副自恃清高的模樣,讓人看了惡心。”
他喚來王讚,“捎信給沈祁淵,告訴他,就說三姑娘在我手中,三姑娘是死是活,全憑他自己。”
沈安雁輕輕撫著膝頭上枯勁的雜草,笑聲在疾風密雨中淡如煙塵,“叔父不會憑你要挾的。”
“三姑娘,你太低估自己了。”
沈安雁秀眉蹙起孱弱的弧度,嘴角卻噙起釋然的笑,“並非我低估自己,而是你太低估叔父了。”
她頓了頓,那雙秋眸裡燃起星星的光,“叔父是天邊那一輪月,縱使黑夜漫漫,但心中自有清明。”
“好一輪明月。”
貴展離冷呵,眯眸看向她,“那我且看看你口中的那個叔父是否真如你所說吧。”
沈祁淵收到貴展離來信時,已找了沈安雁多日,便是大月氏那邊也派人漏夜潛行尋過。
但皆無所獲。
沈安吢在旁見狀,不斷勸說:“叔父,何必管她,且讓她自生自滅不就好了?或是等她吃盡了苦頭,她或許會回來的。”
她說得斬釘截鐵,似乎連沈祁淵也相信了。
隻覺得或許某一日,昱升時刻,他睜眼就能見到三姑娘對自己笑。
但,沒有。
他等來的只有貴展離的一封信,上面簡簡單單地一句:人在我這兒。
沈安吢就在旁看著,對於這字,這內容,全然熟悉,還沒來得及驚訝,便迎上沈祁淵那雙紅目。
她心頭一驚,囁嚅,“叔父.”
“你別這麽叫我!”
沈安吢震驚於他的陡然換色中,“叔父,你為何?”
“為何?”
沈祁淵冷笑,長眸微睞,掀起薄涼的光,“那你且捫心自問,你做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