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完全黑了,秋蟲還在草地裡聲嘶力竭地唱著,空氣裡飄來混著木樨的泥土味,風吹著初桃的臉,讓初桃想起小時候初桔拿著桂花油給她梳頭的樣子,一下兩下三下,桂花的味道是那樣濃鬱,仿佛要鑽進初桃的骨頭裡一樣。
禧樂公主的寢宮不過離假山十余丈,整個寢宮燈火通明,幾個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屋子裡卻鴉雀無聲。初桃剛走到假山邊,忽而聽見耳邊傳來一陣衣裳摩擦的聲音,傳來一對男女的低語,初桃嚇了一跳,此時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得腳指頭都卷起來了。
初桃臉皮也厚,心想,這裡不過離禧樂公主的寢宮十余丈,是什麽人敢這般大膽?於是她悄咪咪伸半個出個腦袋,偷偷打量這“偷情”的兩個人。
這一看不得了,初桃腦子“嗡”了一聲,只見禧樂公主媚眼如絲貼在一個少年身上,小露香肩,頭髮有些凌亂,一隻金步搖插在發髻上沉沉墜著,在風中搖搖欲墜。
初桃睜大眼睛,看見這個少年後背緊緊貼在假山上,一幅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禧樂見少年沒有任何回應,又緊緊貼了過來,臉貼在他的胸口,喃喃道:“我真的願意什麽都給你,心給你,人給你,身份給你,榮耀給你。”
那少年低笑一聲,玩味道:“你要給我什麽身份?”一邊說著厭惡地推開禧樂:“公主,我實在沒有功夫跟你玩這些遊戲了,自重些吧。”
禧樂聲音有些嘶啞冷笑道:“你不過是一條狗,一條喪家犬而已,回不了家只能在這裡苟延殘喘,你和路邊乞食的野狗有什麽不同,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讓我父王殺了你。”禧樂說完,也自覺話說得有點難聽,她頓了頓,攬一攬凌亂的衣裳,頭也不回地走了。
初桃連忙把腦袋收回來,短時間內她發現了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又有點八卦,還摻雜著複雜的關系,這讓她腦子十分混亂。
“偷聽別人說話很有意思嗎?”假山後傳來那個少年的聲音。
初桃站出來說道:“反正大家都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待看清這個少年的臉時,初桃愣住了,少年也認出了這個當年被蛇咬傷的姑娘,兩人心照不宣沒有提起當年的事情,但一時間兩人又說不出來話。“你是薛從嘉?”初桃腦子轉得飛快,試探地問道。
少年說:“我這麽有名嗎?”
初桃認真說道:“整個瀛洲島大概都知道禧樂對四王身邊的伴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剛才說你是一條回不了家的狗,說明你不是東易人,很容易猜出來你是薛從嘉,西易的皇子,也是質子。”
“那麽請江小姐當作沒看見這件事,可以嗎?”少年挑了挑眉。
初桃說道:“她說你是一條狗你怎麽不生氣呢?”
少年說:“人很難對一個根本不在意的人說的話產生什麽情緒。”
初桃笑了,說:“我出來已經很久了,再不回去就麻煩了,再見啦!”
初桃回到自己住處,草草洗漱,端了杯熱茶坐在方凳上,哈欠連天。小紫搬來好幾卷書,說是明天念書要用的,讓初桃先看看。
初桃隨手翻了幾下,無非是些之乎者也,看得她頭都大了,她懶洋洋說道:“娘親說了,不指望我把書念得多好,不惹事就行了。”
小紅湊過來說:“哎呀呀,小姐真了不得,要念這麽多書。”初桃揉了揉眼睛,迷糊道:“我跟初櫻姐姐差遠了。噯?小紅你識字嗎?”
小紅吐了吐舌頭說:“小紫先前教過我寫自己的名字。就會寫著幾個字。”
初桃拿過紙蘸了墨,將毛筆遞給小紅,說道:“你寫幾個字給我瞧瞧。”小紅也不推脫,在紙上寫下歪歪扭扭“余紅梅”三個字,初桃說:“原來你本名叫這個。”
小紫探著頭,有些羨慕地說:“小紅好歹還知道自己姓什麽,我自打三歲被賣,輾轉反側入了將軍府,才得到一個名字,以往人家隻喊我二丫。”
小紫比初桃還小一歲,小時候人牙子教了上百個字,因為這樣更可能賣進大戶人家做婢女。初桃也對小紫的身世頗為憐惜:“三歲就離開爹娘,真是可憐。你可還記得你家在哪裡?爹娘長什麽樣子?”
小紫搖搖頭:“真的記不起來了,只能依稀記得映在水面上的燈影,大約我家是戶漁民住在船上的。母親總在哭,我可能還有個哥哥或者弟弟,許是他生病了,爹娘因此把我賣了……記不清了,也許那是我自己發夢吧……原先能記住的,只是記的東西多了人牙子就打我,時間長了就什麽也不記得了。”
初桃說:“等咱們回了將軍府,把買你進府的人牙子拉過來問問,興許她知道你家在哪裡,咱們挨家挨戶找,總能找到你家在哪裡。”
小紫笑了:“雖說我不恨他們把我賣了,但我也不想找回去了,跟在小姐身邊不愁吃不愁穿,我心滿意足也就不想著回去了。”小紅插嘴道:“那小姐嫁人了你怎辦。”
“那我也陪嫁過去!”小紫立馬說道。初桃既不害羞也不氣惱,幽幽道:“我才不想嫁人呢,嫁了人就不能時常回家了呀……”養尊處優久了,人總是容易缺乏目標,同一個父母,初桔短暫的目標是進宮伴讀,但是初桃不一樣,她胸無大志,只要每天吃好喝好足矣,她才不願意花心思去想以後的事情。
小紅臉上掛著賤兮兮的笑容,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剛才聽這廂房裡的幾個丫頭嚼舌頭,說禧樂公主今晚又發了好大的脾氣。我都打聽清楚了,禧樂公主是為了那個西易質子才求著皇上過來讀書的。”
小紫咂咂舌說:“就是就是,不僅如此,纏那個質子纏得可緊了,有一次……”小紫臉紅著把聲音壓地更低了:“聽說有一次,就是前幾天,兩個仆人夜裡出來小解,看見禧樂公主和西易質子在假山那塊吻得難舍難分……嘖嘖嘖……這要是讓皇上貴妃娘娘知道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小紅臉上的表情格外豐富仿佛親眼見到如此香豔的情景似的,擠眉弄眼:“哎呦小紫你說什麽呢!怎麽能在小姐面前說這些呢,哎呀哎呀羞死人了。這兩人夜夜幽會,是不是已經私定終生了?”
“啊……”初桃臉紅了起來,她現在搞不清楚兩個人是什麽情況了,前幾天兩人還如此親密,怎麽今日薛從嘉又對禧樂不理不睬,這也太不負責任了吧!初桃小聲說:“我覺得那個薛什麽的不太喜歡禧樂吧……”
小紅鼻子一皺,擠了擠眼睛,頗為自信地對初桃說:“小姐這你就不懂了,禧樂公主貴為公主,而薛從嘉只是個寄人籬下的質子,還不知道哪一年能回自己家,倆人身份懸殊,女方貌美熱情,男方……雖然我還沒見過,能吸引禧樂公主窮追不舍肯定也長了副好皮囊,這就是戲本上那些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啊!”
小紅見初桃似信非信的表情,更加堅定道:“肯定錯不了啦!禧樂公主的閨名裡帶了個‘柔’字,聽說西易質子私下裡‘阿柔阿柔’喊得可親切了。”
初桃暗自點頭,她知道禧樂的閨名叫作薛亦柔,不由地為兩人的愛情豎起了大拇指,這兩個人要走到一起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雖然東易和西易的關系沒有到劍拔弩張的地步,但兩國皇室勾結在一起,往好處想是聯姻,往壞處想就是通敵的罪名呢。初桃想,薛從嘉到底有什麽樣的魅力能讓禧樂對他這般著迷呢?
仔細想想,他確實長了一副好皮囊,原來禧樂跟自己一樣喜歡小白臉啊,初桃自己胡思亂想起來。“小姐想什麽呢?”小紅笑嘻嘻地說,初桃擺擺手:“睡覺吧,明早還要早起呢。”
沒等到初桃休息,禧樂便氣勢洶洶殺進來了,拿起杯子“咕嘟咕嘟”給自己灌了一杯茶,小紅和小紫二人面面相覷,趁著別人不注意都吐了吐舌頭。初桃喊了一聲“娘嘞”,說道:“我的小祖宗,你要進來也打聲招呼啊。”
禧樂洗淨鉛粉,比平時看起來年齡小些,也少了幾分凌厲與華貴,只是一雙眼睛還有些腫,表情也不大痛快。禧樂悶悶不樂,說道:“你是我的人,本該今日去迎你過來,被一點事情耽擱了。”
初桃說:“明天再見也沒事嘛。”她試探性地問:“怎麽?心情不好啊。”
禧樂盯著初桃看了一會,說:“你說我長得不美嗎?”
初桃搖搖頭。禧樂又問:“那我性子不好嗎?”
初桃說:“還行吧。”
“算了,你這個傻子,跟你說什麽你也不會懂的。”禧樂突然從頭上拔出個簪子,惡狠狠道:“我要把你臉劃爛掉,我最討厭比我長得好看的女生了。”
初桃趕緊把臉捂上,說:“喂喂喂有沒有搞錯,全天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你都一個個抓過來劃臉嗎?”
禧樂愣住了,扔了簪子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初桃手忙腳亂安慰道:“那個常言道,天涯無處不芳花,何必單戀一支草。森林那麽大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民間有雲,強扭的瓜不甜,那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禧樂叫著說:“你打住!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初桃扯了扯嘴唇,說:“我哪敢嘲笑你,你可是公主,想要什麽直接要過來就行了,不是什麽麻煩的事情。”初桃真的是這樣想的,她是受寵的公主,就是要摘天上的星星皇帝也會給她送來,還順便問問夠不夠大,想要個人不是更簡單,五花大綁裝進麻袋裡送過來,餓上幾天就乖乖聽話啦!至於大晚上的放著好好的覺不睡跑過來跟她倒苦水嗎,她不想睡覺別人還困著呢。
“人得到了,心呢?”禧樂的眼睛裡含著淚水,楚楚可憐,撅著小嘴,說出來的話讓初桃酸得頭皮發麻。
初桃小心翼翼提著建議:“培養培養一下也是有可能的,要不,你換個目標?”
禧樂破涕為笑,擦了一把眼淚,說道:“你胡說什麽呢,我不跟你說這些。傻丫頭,你許人了沒?”
初桃歪著腦袋說:“還沒呢,我娘親都不急你急什麽,不過也快了吧,我今年十四了,我娘說她嫁給我爹的時候剛滿十七歲。”
禧樂說:“哦,大概是因為你兩個姐姐還在閨中吧。”禧樂存了私心,她在上次生辰宴會上見過初桃的兩個姐姐,覺得兩人都是光芒四射的才女,給自己伴讀會掩蓋了自己的鋒芒,故此要求傻乎乎的初桃過來陪自己。既要美得絢麗也要善於算計,這是禧樂從自己的母親爭寵多年的生涯得出來的結論,一個漂亮的繡花枕頭成不了什麽大氣候。
但是過分漂亮的繡花枕頭還是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禧樂撇撇嘴,起身準備告辭,臉上又恢復了往日驕矜的表情,假意提醒道:“明天還要早起,皇家的先生可不是一般嚴格,你先預習預習免得被先生責罵,我先走了,今晚的事情不準外傳。”
初桃送走禧樂,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把幾本書胡亂翻了幾下,困意更深,打著哈欠滾進被窩裡去了。
這一覺初桃睡得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