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麽住客房?”她這個樣子也不把自己當成客人啊。
小紅說:“這還不是因為你嘛……”
哦,原來如此,他倆曾經在這裡同床共枕過……
如果是那個房間的話,薛從嘉記得,不用小紅帶路,他自己都能找到。小紅暗自稱奇,薛從嘉的記性真好。
小紅心裡有些許忐忑,這也不是薛從嘉第一次把初桃送回來了,上一次她還纏著薛從嘉念黃書給她聽呢,所以小紅生怕這次初桃又惹出什麽么蛾子。
好在初桃這次睡得非常死,一動不動。薛從嘉把她放回床上以後,心安理得告別了。
小紅這才想起寄暢園這個點了,寄暢園的船早就收了,薛從嘉是回不了寄暢園的。
但是,櫻王妃絕對不會讓薛從嘉在這裡住一晚的!剛才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就是要趕他走。
小紅多嘴問了一句:“寄暢園回不去了,你晚上睡橋洞嗎?”
薛從嘉愣了一下,他已經忘記了今晚將無處可歸的處境,不過睡哪裡都不要緊吧:“我可以,睡樹上。”
小紅看見薛從嘉認真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她說:“這個,就算睡樹上,也得找棵大一點的樹,門口那棵樹怎麽樣?”
薛從嘉說:“不了,女主人不歡迎我,樹也不會歡迎我。”
小紅撓撓頭:“那,那,你也記得來時的路,就不用我送了吧。”
“關於王妃的病情,太醫怎麽說?”薛從嘉問道。
小紅搖頭歎息:“不太好。”
薛從嘉也輕輕歎息。
“照顧好你家小姐。”薛從嘉說。
床邊傳來奇怪的聲音,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就像是夜深人靜時從洞裡鑽出來的老鼠啃噬木板的聲音。
薛從嘉回頭,這屋子裡有耗子?可見這屋子裡的女主人有多麽的邋遢,看看那梳妝台上面,開了五六個胭脂罐子,還有七八支不一樣的釵簪散落在上面,就連桌板上也劃滿了深淺不一的灰黑色線條,薛從嘉不知道,那些都是用銅黛、螺子黛畫出來的,是用來描眉的。
再看貴妃榻上四處攤放的話本,有的少了封皮,有的線也散了,還有的乾脆就分成好幾部分了。
薛從嘉想,這書到底是耗子啃的呢,還是初桃咬的呢?
看書就看書,怎麽能把書弄成這種德性呢?她不適合看紙質的書,應該看竹簡。
內室已經亂到不忍直視,外室的桌子上更是可怕,葡萄皮西瓜籽、啃了幾口的醬豬蹄、玉米棒子、茶壺茶杯擺得滿滿當當,還有他的字帖……
字帖上粘了好幾顆西瓜籽。
看來她是一邊吃西瓜一邊練字,薛從嘉再仔細一看,字帖上寫滿了西瓜兩個字。
小紅也有些心虛,以往絕對不是這個樣子!
初桃再能作妖,還有小紅跟在後面收拾呢!可是這兩天櫻王妃那邊人手不夠,小紫又不在,自己就沒兼顧到這裡嘛。
誰能想到初桃能在短短一天時間內把好好的客房變成垃圾堆啊。
這下好了,薛從嘉一定會認為她們主仆一個德行,事實上,只有她江初桃這麽邋遢啊!
薛從嘉說:“你們每天看起來乾乾淨淨的……”
小紅說:“這個……是個意外啦。平時我們這裡很乾淨的。”
“咯吱咯吱……”
“都養耗子了……你們主仆多收拾收拾吧。”薛從嘉說。
小紅說:“哎呀你誤會了,這個不是耗子的聲音,我們這裡沒有耗子的,那個是小姐的……磨牙聲。”
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小紅姑娘,快開門,王妃她,不好了。”
來報信的正是豆蔻,她氣喘籲籲往裡面探頭:“江小姐還睡著呢?”
小紅分得清事情輕緩,三步並作兩步繞到初桃床前:“小姐!快醒醒!出大事了!”
初桃沒什麽反應。
小紅又狂拍初桃的臉薛從嘉都不敢再直視小紅,這麽暴力,跟誰學的啊……
“我說,你下手輕點吧。”薛從嘉神情有些古怪。這丫頭皮雖然厚,也不能這麽打吧。
初桃在這種情況下,終於慢悠悠醒過來了:“怎麽了?”
“王妃不好了!”
“啊!”初桃一個翻身,摔在了地上。
小紅從地上把初桃撿起來,低聲說:“豆蔻說王妃醒了,又吐了血,還把櫻王妃喊進去說話了。”
“說什麽話,都什麽時候了還不好好躺著。”初桃手忙腳亂地給自己套上小靴子,站好了之後才看見薛從嘉。
“我的清涼油……清涼油呢。在這!”剛被叫醒的初桃覺得頭昏腦脹的,她需要辣辣的清涼油讓自己清醒一點。
初桃伸手在梳妝台上摸了幾下,最後在幾支釵子底下找到了小銅罐,打開蓋子挖了一點抹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我的茶杯呢……茶杯呢。在這!”初桃又在一頓果皮中找到了自己的杯子,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咕嘟嘟灌下去。
她覺得自己很清醒了。
“這麽亂,也虧你能找到。”薛從嘉譏諷道。
初桃抹嘴道:“你懂什麽,這叫亂中有序。我現在要去見王妃了,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你不是和三王關系不錯嗎?”
可是你姐姐不歡迎我……薛從嘉沒說出口。
茯苓請來了太醫,太醫也表示回天無力,希望初櫻能夠做好準備。
初櫻悲痛欲絕,一時間也慌了神。這時府上的老人說棺材已經備下,讓初櫻放心。
初櫻甩了個閉嘴的眼神給那老媽子,老媽子嚇得噤若寒蟬。
就在剛才,琴右忽然醒了,吐了口血後張口要紙筆,初櫻總聽老人說什麽回光返照,心裡也猜到了七八分,含著淚遞了紙筆,並把裴丁叫到跟前。
琴右掙扎著坐了起來,她頭上戴著紫色的抹額,嘴唇也是醬紫色,臉也是呈現詭異的青白,只有那雙眼睛裡,燒著最後的光芒,亮得嚇人。
“初櫻,你過來。”琴右伸出枯木一樣的手。
初櫻含淚握過那隻冰涼的手。
琴右溫柔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裴丁,清晰喊了一聲:“弟弟。”
這一句話,裴丁再也忍不住,低著頭哭起來。
琴右對初櫻說:“你聰明,過多的話我也不想說了。剛才……我雖睡著,耳朵卻記錄著外面的事情,太子妃如何刁難你,我都聽到了。”琴右忽然間也不咳嗽了。
“不礙事,太醫請來了,姐姐醒了正好,不如把藥喝了再睡一會吧。”初櫻說。
“不必,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都說久病成醫,琴右病了這麽久,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已經是將死之人。
她昏昏沉沉這麽多天了,也就今晚她覺得腦子格外清楚。
今天的自己,好特別啊。
“初櫻啊,以後,王府就交給你了。你要讓王爺知道,東宮是怎麽對我們的,更要讓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卷進來,就沒法獨善其身,唯有拿出勇氣來,和那位鬥上一鬥,才有可能保上全家的性命。”
“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王爺,照顧好肚子裡的孩子。”
初櫻流著淚:“姐姐別說這麽喪氣的話,你好歹等王爺回來瞧你一眼,你還沒看看王爺的孩子長什麽樣,我求求你了,你再為我們撐幾天,好嗎?”
“今天也挺好的,我不願意讓王爺看見我這個樣子,我想,我想留在他心裡的,永遠是漂漂亮亮的琴右。”
漢武帝的妃子李夫人沉屙在床,形體枯槁,容顏憔悴。漢武帝劉徹多次親臨探視,李夫人都以被蒙頭,拒而不見。
琴右不是李夫人,她並不是害怕自己衰敗的容顏會讓三王厭惡她,她只是不想讓三王難過。
“誰沒有一死?千百年來,人都是這樣,彈指一揮間這一生就過去了,最後都是落得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原先我擔心我走後王爺無人照顧,現在有了你我就放心了,我真的可以放心地走了。”
“茯苓,帶櫻王妃下去,她懷著孩子,要照看好她!”
“弟弟,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裴丁跪在地上,多年沒見再見就是生離死別,這滋味又是誰能說的清的?
琴右用盡力氣在紙上寫著最後的遺言,裴丁一看,一字一句也都是為櫻王妃說話。
“我若不寫清楚今天發生的一切,王爺是不會知道今日之辱是誰帶來的。何況王爺不在府上,一定會有人拿這個造謠,他日謠言四起,汙蔑了櫻王妃,說我的死跟她有關系,她又怎麽說的清楚?”
裴丁哭著說:“姐姐,你這一輩子太苦了。”
“苦什麽,不苦。只是身子比別人弱一點。”琴右淡淡一笑:“你總不肯受我的接濟,我也不能勉強你,可我要死了,就當我的遺願吧,有些話你要聽我的。”
“你讀書尚可。就是家裡負擔太重,你操心太多,有了這筆銀子,你可以安心讀書趕考了。”
“還有你的兩個妹妹,年紀也不小了,你真忍心看她們一輩子找不到婆家,有了這筆銀子,為妹妹準備好嫁妝。”
“剩下……還有一些銀子,櫻王妃請你來的意思我也知道了,她考慮得很周全,就按照她說的做吧,我這輩子也沒什麽體己錢了,你……莫要嫌棄才是。”
“我這封信你先留著,待王爺回來後,親手交給他,切記不能讓別人知道。”
琴右都這麽說了,裴丁若是不答應,豈不是讓琴右死不瞑目!
說完這一切後,琴右覺得沒什麽遺憾了,她從枕頭下拿出一個小小的舊荷包,裡面有兩縷纏在一起的頭髮,這還是她新婚夜親手放進去的。
她把荷包握在手裡,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閉,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