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我說的話，陳豫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後看似漫不經心地說了句：

  “唔——難道只有頭顱？”

  “不……是的，他像是、趴在水裡，只有後腦杓露出水面，挽著頭飾，是個——女的。”

  陳豫久久看我，沒有作聲，忽然煩躁不安：

  “是朕的疏忽，應該讓那些宮女看好你的，不該讓你出門。”

  “皇上，請不要怪罪他們，是我執意出門，他們也攔不住啊。但是——臣妾不知皇上這話是何意。難道臣妾不出門，這事就不會發生？還是臣妾眼不見為淨？”

  “當然不是。”陳豫說道：“朕只是擔心你身體太過虛弱，朕等下傳董太醫為你調理下身體。”

  我看著陳豫，忽然覺得這個男人在閃爍其詞，他要隱瞞一些事情，他隱瞞了什麽事情？他為何要隱瞞？這些事情跟這具屍體有關，跟我也有關麽？
  “皇上不去司禮監看一下高公公，或者去景華宮見見皇后娘娘？”我轉變話題。

  “朕近來會很忙，皇后那邊，朕會抽空去看看，剩下的，就不用你操心了。朕希望你這幾日，不要再到處亂跑。就在這裡安心養胎。”

  “可是皇上，臣妾，想回自己的琉璃殿，這裡終究不是臣妾的寢宮，長此以往，會讓后宮的嬤嬤丫鬟笑話，以為我是專霸聖寵，才賴著不走的呀。還有，臣妾宮裡，被那些丫頭宮女侍奉慣了，換了新人，難免不習慣。還有，這長春殿，不止是皇上居住之所，更是議政辦公的地方，臣妾一介女流之輩，又懷有身孕，實在多有不便……”

  “好了，既然愛妃要回瑤華宮，也便罷了。待董叕檢查完畢，若你身體並無大礙，回去便是。”

  “那臣妾，就謝謝皇上了。皇上，董太醫——何時來為臣妾檢查身體啊？”

  陳豫歎口長氣，無可奈何道：

  “董叕這老家夥，脾氣是越來越怪了。朕著令人去請他，好言相勸，好話說盡，他不來；朕又令人前去嚇唬他，帶著朕的口諭，乾脆來個閉門不見，總不能讓人把岐黃堂毀了吧。唉，朕想，難不成還得由朕親自跑一趟？”

  我的心思，全在那具漂浮在中心湖的無名女屍身上，陳豫的閉口不談，實在令我憂心忡忡，難免臆測紛紛。我心不在焉地應著陳豫，身上似有萬千重擔所壓，實在疲憊不堪。陳豫或是看出我的精神狀況不佳，緊張萬分，當下令人好好照顧我，又讓人去太醫院請其他幾位太醫，然後急匆匆地出門去了。

  陳豫前腳剛走，我就頭暈眼花地躺在床上，心裡絕望地想著，被那個女屍一攪合，本來要做的事情，一件也做不成了。我想了又想，若是等下董叕來了，說不定可以請他解惑幾分。這樣想著，就喚了宮女，隻說以前被瑤華宮一個名“玉瑤”的丫鬟侍奉慣了，讓她去瑤華宮傳喚一聲，帶玉瑤過來。

  又等了一會，幾個太醫陸陸續續趕來了，殷勤地將我折騰一番，然後輪流說一堆似是而非的話，我奄奄一息地看著這群“太乙真人”，喋喋不休地說著只有他們自己能懂的語言，我實在受不了了，有氣無力對他們作揖：

  “各位元始天尊的弟子你們實在太膈應，我知道你們個個法力無邊道行高深三頭六臂無吹又不能，左邊這位上仙哥哥請你稍微等一等，右邊這位金霞童子能否先消停，前排雷法祖師你來摸摸我頭頂，你的唾沫星子實在實在噴得太高明，後排那位救苦天尊麻煩昂頭挺起胸，我還以為你的奶奶它是個小布丁。”

  艾瑪，我這是分分鍾整出一套黑人Rap的節奏啊。

  說完這段Rap，我徹底垮了。就在這時，那緊閉的房門被打開了，我抬起頭，一股盎然的春風迎面撲來。

  “玉瑤——”

  “容妃娘娘——”

  “撒浪嘿喲——”

  這大概是偶像劇裡才會出現的情節吧。

  玉瑤看起來憔悴不堪，失去了超能力的她，好像命運一把收起了華麗的魔毯，她從半空直掉下來。

  那日晴光瀲灩，我和玉瑤面對面坐在寢室之中，聽煩市囂的人若能躺在田野，看看澄碧的藍天，聽蟲鳴鳥語，擯棄一切世俗，回歸自然，該是多麽奢侈的幸福。但總歸還要回到現實，如今擺在我面前有一堆烏煙瘴氣之事，看似與我無關，但多管閑事恰恰是我的愛好，更重要的一點，無關之事往往息息相關。

  “娘娘，你不在宮裡這些日子，我處處小心謹慎，景華宮娘娘雖瘋癲躁亂，但好歹也是皇后，皇上不在宮中，亦未曾廢後，別人不敢對她怎麽樣。可就在前日，有人從外面傳話，說是皇上親自下的口諭，左察家族穢亂宮闈，左察意姒私生活靡亂，咎由自取，著令削奪皇后封號，禁足景華宮，待皇上回宮再做處置。”

  聽罷此言，我著實吃了一驚，陳豫下的口諭？為何沒有與我透露分毫。有人從外面傳話？什麽人說的？“外面”又是指什麽？倘若真是陳豫下的口諭，那這件事情跟中心湖的無名女屍有沒有關聯呢。

  我立刻振作精神，拍案而起：

  “玉瑤，隨我去一趟中心湖。”

  “聽說皇上親自去岐黃堂請董太醫了，要不要等皇上回來——”

  “來不及了，我要確定一下那個女屍的身份。”

  “女屍？什麽女屍？”玉瑤一臉愕然。

  “哎呀快走吧，邊走邊說。”

  我和玉瑤趕到中心湖，正好看見侍衛把什麽東西用幾隻麻袋套起來，我不顧一切衝上前去：
  “快些住手，你們在做什麽，讓本宮看一眼。”

  “奴才給容妃娘娘請安。”

  “免禮，這夏日炎炎，本宮聽說中心湖水草泛濫，最近頻有怪味飄出，就來此瞧瞧。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呢。”

  幾個侍衛面面相覷，皆不應答。

  玉瑤不管不顧，眼疾手快，一把拽開了麻袋上綁的繩子，袋子裡露出半截身子，水草附著在她的臉上，胳膊和大腿上已出現屍斑。

  我瞬間感到無數密密麻麻的蟲子爬上了我身體，啃食我的骨頭，吸吮我的血液，胃裡一片翻江倒海的湧動，一股腥臭的液體抵上了我的喉嚨，我張開嘴，吐了個昏天黑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仍然形如枯槁地站在那裡，捧著肚子，想起方才見到的場景，仍是戰栗不已。玉瑤扶住我，將我硬生生拽走。

  “好了，現在你也知道是誰了，你得趕快回玄青宮去，說不定現在皇上帶了董太醫在寢宮等你呢。”

  我被玉瑤生拉活拽一路，硬是跟陳豫和董叕撞上了，陳豫估計被我撞個虛頭巴腦，在一旁用陰險毒辣充滿怨恨的眼神瞅著我，瞅我，瞅我怎地，要不是太醫院那幾個老禿驢醫術精湛，分分鍾下地獄拔舌頭的節奏，我能像現在意氣風發地站在這兒，還有你那陳氏王朝皇位的繼承人，動不動對著我這薄如蟬翼的肚子拳打腳踢，害得老娘吃不好睡不好，偶爾看個屍體還吐鳥……分分鍾要了老娘的命，老娘才得以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啊不，重新做女人。

  與陳豫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比，董叕更像是個得道高僧，看破紅塵的冷傲模樣，直接躺在一旁，與世無爭。

  我一看老家夥來真的了呀，忙跟玉瑤一邊一個要將他扶起，陳豫忽然對著我大喊一句：
  “安顏容若，你就不能像個娘娘樣子，如此橫衝直撞，成何體統！”

  我瞪大眼睛看他，忽又垂下眼瞼：

  “皇上說的是，臣妾知罪了。”

  “你不乖乖呆在玄青宮，又到處亂跑什麽？”

  “臣妾與景華宮娘娘有過命交情，多日不見，臣妾只是去探望她。”

  “哦？”陳豫臉上露出奇異的表情，挑挑眉毛：“過命交情？願聽尊詳。”

  “說來話長，臣妾……啊，肚子好痛！”

  我捂著肚子，表情痛苦地慢慢彎下腰：“孩子——踢了我一腳。”

  玉瑤忙扶住了我，我歪著頭偷偷看了陳豫一眼，陳豫臉色發白，不知道是不是緊張的緣故，抓著董叕的胳膊可勁搖，嘴裡有些語無倫次：
  “孩子踢你，這可如何是好……董太醫，你快救救她呀……那孩子……為何隻踢你……不踢我們……董叕！朕命令你，不許讓孩子……踢她！要踢——就踢朕！你怎麽還杵在這兒……你倒是過去給她止疼啊——”

  董叕平靜地看著陳豫，上半身被晃成不倒翁，下半身深扎土裡，我自巋然不動。終於冒出一句：
  “皇上請將尊手收回，老董頭才能給娘娘診治。”

  陳豫這才尷尬地收回手。董叕整整被陳豫拉扯的衣衫，不慌不忙走到我面前，伸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在我耳邊貌似說了句什麽，然後對著我邪魅地一笑，笑容跟玉瑤如出一轍。

  我看著他，這老家夥，果真是個靈物——確切點說來，應該叫他，老人參。

  “皇上不要過於緊張，娘娘這點痛不算什麽。胎動說明皇兒健康活潑。無礙，無礙。”側身讓給玉瑤：
  “請扶娘娘去瑤華宮臥床休息。”

  陳豫一步上前：“趕快扶容妃娘娘進去吧。”

  “皇上。”董叕心平氣和：
  “容妃娘娘要回自己的寢宮休養。住在這裡恐怕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