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用過早膳,我便在玉瑤的陪同下,前往玄青宮給皇上請安。其實我內心是忐忑不安的,那日與陳豫鬧了個不歡而散,不知他如今是否願意見我。只是這宮中禮節實在繁瑣,令我心生嫌隙,也不得不遵從。
路過景華宮,我忽然駐足,想起皇后那副劍拔弩張的樣子,心中恨得牙癢癢,我與她的針鋒相對之間,她似有不可告人的把柄被我發掘,上次遇見至今,我未曾與她請安,如今來都來了,不妨進去觀摩觀摩,皇后究竟在搞什麽鬼。
我轉頭對玉瑤說:
“幾天沒看見姐姐,我都有些想念她的嘴臉了,既然都來到景華宮,不妨進去,順便問候一下。雖然我不能普渡眾生,但我還可以禍害蒼生嘛。”
景華宮內裝潢精致,比瑤華宮大氣很多,一看就是身份顯貴的皇后居住的地方,身為六宮之首,自然比嬪妃居所更上檔次。只是這景華宮,雖然富麗堂皇,但卻獨獨缺了點東西,冷冰冰地,感覺沒有人情味。
室內光線很暗,皇后在座椅之上正襟危坐,身前身后宮女環繞,香爐裡青煙氤氳。我緩緩上前作揖行禮:
“皇后娘娘萬福,容若給您請安,娘娘近日可好。”
“妹妹不必多禮,快快賜坐。”
我看著皇后,神色溫婉和睦,笑容裡甚至有種謙遜的味道,與之前的鋒利判若兩人。果然,上次的無心之話,必定一語道破某種玄機。皇后以為有把柄落在我手裡,這才表面故意討好我,暗地裡保不齊怎麽想方設法除去我呢。
有太監搬了張椅子過來,我靠,還是軟座。皇后果然有秘密。
“妹妹幾日不見,竟憔悴不少,人也消瘦了。妹妹懷有身孕,本宮哪敢消受妹妹的請安呐。若是有個不慎,皇上怪罪下來,可令本宮好受!不過,妹妹向來受皇上寵愛,如今又懷有龍種,若是一舉得男,妹妹娘家自然是光耀門楣,臉上多有光彩!妹妹年輕貌美,又深得皇上心意,哪像我,人老珠黃,不受待見,在這冷宮之中,日複一日,望洋興歎。”
我以為皇后這番話是諷刺,但聽得她話語真摯,難免心生同情。我在心裡暗想,古今中外,凡為皇室成員,死法甚多,不勝枚舉:位高權重者如英國國王喬治二世,便秘引起夾層動脈瘤破裂,猝死在馬桶上,可稱為,拉屎憋死的;無實權傀儡者如光緒皇帝,因支持改革變法,被慈禧害死,可稱為,下藥毒死的;還有某朝某代某某王爺,被迫娶了他大爺親表舅的二兒媳,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婦,主要這王爺年輕氣盛,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新婚之夜不願洞房,竟荷爾蒙紊亂,活活憋死了。諸如此類例子數不勝數,布拉布拉雲雲。奇怪的是,這后宮三千佳麗,陳豫卻獨獨守著長春殿,勤於朝政,幾乎沒見他晚上翻哪位娘娘的牌子,這種不近女色的男性一般都異於常人,所以我大膽猜測,這家夥會否有不良癖好。那麽他以後會是死於清心寡欲,還是腎功能紊亂?
可惜了這三千佳麗,盛世美顏,說不定皇帝死後還得跟隨皇帝而去。不過,陳豫對我如此感興趣,到時候殉葬的那個人會不會是我?天呐,不能再想了,太恐怖了。
“皇后,你說陳豫這家夥……呸呸呸,我是說,皇后娘娘,這后宮如此龐大,皇上再怎麽勞心傷神,也應付不過來呀不是——”
皇后詫異地看著我,我咽了咽口水,索性挑明了說:
“皇后娘娘,既然皇上無心戀你,那你也不必為皇上獨守冷宮,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及時行樂才是王道。想必皇后娘娘踐行得不錯,大家都是明白人,您又何必在妹妹面前作戲呢。”
皇后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半天才面無表情地說:
“謝謝妹妹的勸慰,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也不必再遮掩什麽了。你見到他了?他如何與你說的?”
我有些懵,皇后這是在說什麽跟什麽呀,他?他是誰?我見到他了?哦,我明白了,這皇后不會是和安顏容若出軌到同一個男人身上去了吧?陳厚!難道是陳厚?好你個陳厚,那天還義正言辭指責我,背地裡還不是腳踏幾條船,真有你的,這后宮早晚會被你攪個天翻地覆!
“皇后,我實在搞不明白,西梁王那家夥,論身份,沒陳豫高,論長相,沒陳豫帥,論感情,哦你是想跟我說感情,這兄弟兩個沒一個省油的燈!天涯何處無芳草,你說他哪一點好,你們為何都看上他了——”
我正滔滔不絕之際,瞥一眼皇后,她臉上表情驚訝,我忽然意識到,我又把陳彼得那副二流子嘴臉搬出來了。趕緊及時刹車換個腔腔:
“皇后娘娘,妹妹是想說,西梁王雖然瀟灑倜儻,但風流成性,皇上為一國之主,繁衍子嗣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您作為皇后娘娘,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何苦為了西梁王惱了龍顏,到時,牽一發而動全身,皇后娘娘勿要鋌而走險,損害后宮清譽。”
我說完這番話,一陣心虛,低頭斂目,安顏容若與陳豫陳厚兄弟倆之間的糾葛,皇后總不會不知情吧,那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見皇后半天沒動靜,遂慢慢抬起頭來,見皇后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許久才詫異地說:
“你——你在說什麽,本宮聽不懂,什麽為了西梁王惱了龍顏?我不是……和——”
我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小小聲道:“皇后娘娘難道不是與西梁王有——”
“什麽什麽,本宮與西梁王……有什麽?”
我一腦袋霧水,難道是我誤會了?皇后與西梁王陳厚之間——沒毛病?那會是誰?
皇后看著我,欲言又止,剛想說什麽,門外傳來太監急促的通報聲:“皇上駕到。”
隨後一陣敲門聲,我走過去開了門,玉瑤在門外探進腦袋,目光狡黠:
“娘娘,真是不巧,皇上與西梁王,一同來了。”
記憶中的孤兒院的夏天是清涼的,因為樹蔭遮天蔽日,像一架巨大的中央空調,天空飄過的雲朵似乎都能擦上綠色的邊緣,院落的地上經常畫著跳房子的白線,經常被夏天的暴雨衝刷得僅僅能辨別模糊的輪廓。
院落的大門前掛著一塊陳舊的牌子,上書,華晨孤兒院。
院子後面有一片很大的草地,我從未對別人說過,其實我十分厭惡綠色。
院長是個戴著眼鏡的老頭,眼鏡片比嘴唇都厚,他總是眯起眼睛對我們笑,操著不純正的普通話對我們說,孩怎們,你們要好好讀蘇,要不然將乃就吃虧了。
那個時候我是一個瘦弱多病的男童,每天安靜地生活、學習,沉默寡言,對於過去隻字不提,因為我不記得過去發生的事。我只知道我在醫院昏迷了半個月,醒來一群身著製服的人圍著我,但我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的一無所知。然後我就被送到了華晨孤兒院。
其實我為什麽忽然說起這個,因為從我看到陳豫和陳厚一同踏進景華宮的大門起,就會聯想起華晨孤兒院連綿不斷的綠蔭在頭頂滋長蔓延,就像給他們頭上一人戴上一頂巨大的綠帽子——原諒我不厚道的笑容。只是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陳豫陳厚一同前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興師問罪。他們一定去瑤華宮找不到我,就來到皇后這兒了。
“皇上萬福金安。”我胡亂跟著皇后作揖,低頭不敢正視這一對兄弟,渾身不自在,真是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嗯哼。”陳豫從鼻孔裡哼了一聲,算是回答。自顧自向前走去,高無恙緊隨其後,寸步不離。
陳豫一步跨上正前方的座椅,威嚴坐定,環顧四周,目光如炬。
“容妃,你自幼便在這宮中居住,這宮中規矩你是了解還是不了解哇。”
“臣妾惶恐。臣妾在這宮中居住多年,這皇宮猶如自家一般,只是宮中繁文縟節,難免疏漏,若是哪裡逾矩,不合體統,請皇上明示,臣妾一定改正。”
“好,那朕問你,日常拾得之物,你們通常都是如何處置?皇后你先說。”
“回皇上的話,臣妾若是拾得價值昂貴之物,會交由內務府處理,若是不值當的小物件,臣妾亦會交由下人仔細保管,盡力尋找失主。”
“哦?那朕請問皇后,何為昂貴之物,何又為不值當?難道它的價值還需要金錢來衡量和判斷?難道它們就沒有附加價值?勞動,情感,血汗,心意,這些東西在你們眼裡就一文不值麽?”
“皇上,臣妾絕無此意。”皇后急忙回答,眼神中充滿困惑與委屈。似乎不明白陳豫的語氣為何充滿火藥味。
不止皇后不明白,我也搞不明白。陳厚在一旁兀自沉默,一言不發。經過那日在西梁王府鬧了個不歡而散,如今我亦不敢與他的目光對視。面對陳豫的火氣,我隻當他是要找個借口把我定罪,而陳厚的緘口不言,我想我們從一開始就注定無話可說。
“容妃,你說,日常拾得之物,應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