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袋忽然劇痛不止,我抱住頭蹲下身去,然後一瞬間的事情,猶如醍醐灌頂,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清醒。
“劫後余生,劫後,余生。劫——生”我喃喃地說:
“劫生。劫在前,生在後。沒有劫難,哪來重生?你就叫‘劫生’吧,你是我們大家的劫後余生。”
我抱住它,始料未及地,大顆大顆的眼淚奪眶而出。
陳氏兩兄弟在一旁匪夷所思地看著,面面相覷。
我很快擦乾眼淚,站起來,對著眼前這對兄弟,露出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
“你們可不要與我爭搶,既然劫生與我有緣,那它從此往後,就歸我了。”
“容若,你還和小時候一樣,愛哭鬼。”陳厚取笑道,似乎覺察出如此言語有些不妥,尷尬地立時緘口不言。
陳豫打破緘默,咳嗽兩聲,仍然和顏悅色。
“是啊,我記得,少年時候,我們三人,惺惺相惜,度過每一個周而複始的黎明,和來路不明的黑夜。那些生離死別的告白,我們都共同經歷過,雖然結果不如預期,但我們畢竟都在一起。劫後的余生,也但願如此。”
他說著說著,語氣愈發舒緩溫柔,像一江綠水襯著渺渺銀河。我看著陳豫的眼睛,恍惚之間,我淪陷在他的星空裡,這夜色撩人,醉倒一片。
我忽然覺得,安顏容若的那些少年情事,在那個懵懵懂懂的年紀,她所經歷的過往,我都仿若感同身受,無形之間似有一條看不見的紐帶將我們緊緊相連。
夜裡宿在馬車,腳朝裡,頭朝外,清風如絲緞般撩動,一抬頭就可以看見滿天星河,像極了我殘存記憶中保留的仲夏之夜。郊外森林陰翳寧靜,月光透過枝葉,斑斑點點,灑下瀲灩的光。但視野的盡頭,仍是一片黑暗。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不覺睡著了
夢裡花落知多少……”
我閉著眼睛輕輕哼唱起這首熟悉的童謠,微風徐徐,眼前一片暗夜,仍有星光灑然。耳邊傳來蟲鳴禽啾,混合著不知名的各色神秘之聲,暗潮洶湧,微波起伏。
忽然,一陣輕輕的不和諧的應和聲傳入耳畔,有人在跟隨我的聲音,胡唱一通,亂七八糟,似恣意嘲諷,又像玩笑愚弄。
我十分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看見一雙笑嘻嘻的明亮眸子,如星似辰,緊緊盯著我。
“陳厚,你——”
“噓,”他左右張望:“大家累了一天了,舟車勞頓,我們不要吵到他們。”
我知道,這一路艱苦,沒有休息睡覺的營帳,絕大多數士兵都是席地而眠。天為被,地為床。聽起來多麽豪邁,現實卻又多麽艱辛。
我壓低聲音:“今晚又輪到你守衛了。”
“天氣燥熱,又有蚊蟲叮咬,我實在睡不著,想起上次我們沒談完的話,索性起來散步,走著走著就走到你這兒了。”他撩起長衫,坐於車頭,雙腳懸空,身子搖搖晃晃:
“我記得,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夜晚,我不肯睡覺,趁奶娘不注意,偷偷溜出房間,一個人坐在回廊下,聽見昏暗的草叢裡傳來蟬鳴。還有螢火,一閃一閃地,好像會飛的星星。宮裡的人進進出出,熱鬧非凡,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那種被世界遺忘的感覺很奇妙,就像你說的,像是遇見另一個時空裡的自己。但後來你還是出現了,你從那些忙忙碌碌的大人身邊走向我,你說到處找不到我,原來我在這裡。你還天真無邪地問我,宮裡面的人怎麽都穿著白衣服,拿著火盆,到處冒白煙,像神仙一樣。我悲傷地望著你,終於在你面前流下眼淚,我告訴你,我的母親,她死了。宮裡正在給她辦喪事。你好奇地問我,什麽是死,我說死就是永遠也看不到了,從此以後我沒有娘了,我是孤兒了。你像個小大人一樣拍著我的肩膀說,你怎麽會是孤兒呢,一個人才是孤兒,可是現在明明我們在一塊兒啊,有我陪你這樣就不是孤兒了。”
陳厚不說話了,他說的這些雖然我並沒有親身經歷,但我也被深深感動了。陳厚和陳豫不是親兄弟,這個我老早就知道,我知道陳厚和安顏容若才是青梅竹馬,若是沒有陳豫從中插一腳,安顏容若或者早就是西梁王的夫人了。這整個的故事也要改寫了。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玉瑤也說過,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它的意義。對於安顏容若的過去,我並不知情。而現在穿越到她身上的我,早就已經深深愛上了陳豫。或者安顏容若與陳厚之間,終究是有緣無份吧。
“我知道你根本不是安顏容若,你到底是誰呢?”
我吃了一驚,陳厚眼神淡然,並沒有看我。我看到他兩側的臉頰處,升騰起兩朵紅雲。他仍自顧自地說著,聲音斷斷續續:
“上次我們遠離大部隊那次單獨相處……你對我說,你不是這裡的人,我實在困惑。回想你的種種種種,其實我早就發覺,你跟我曾經認識的那個安顏容若,判若兩人。不止這樣……你的言行舉止,根本不像這個時代的人,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誰……你跟孟遠懷有什麽淵源。你若不是安顏容若,為何與她有著相同的長相……你既不是安顏容若,假扮成她又有什麽目的呢。最後一個問題……真正的安顏容若在哪兒。”
陳厚忽然將目光的焦距對準了我,但他的表情仍然溫和,似乎還略帶些鼓勵:
“你可以告訴我麽。”
我對他搖頭,實在不知從何說起,這經歷太匪夷所思,即便我說了,他會信麽。
陳厚跳下馬車,在暗夜裡抬頭望著我,他對我搖頭,又低低重複一遍:
“告訴我好麽,我的容若,她在哪兒。”
他的聲音裡隱隱透著股難以形容的悲傷:
“我的容若,是同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她隻喜歡我一人。即使九哥強娶了她,她還是隻鍾情我一人,不會與唐文邦也保持曖昧,竟然還生下他的孩子……你喜歡陳豫,或是喜歡唐文邦,我絕不干涉,只是請你把屬於我的容若還給我——”
他的眼圈變得通紅,他對我跪了下來,然後伸手挽住我的脖頸,他的手厚實有力,強迫我低下頭靠近他,我聞到他滿嘴的酒氣,這才驚覺,他喝酒了。
我想要試圖擺脫他的控制,但我發現那只是徒勞,他力大無窮,而我只是一介弱女子,空有男子的靈魂,卻手無縛雞之力,眼睜睜被他牢牢箍住脖頸,然後他站起來,深深吻住了我。
哎喲喂,我這樣秀色空絕代,公子世無雙的男女通吃型的——大美女(男)竟被兄弟兩個肆意冒犯,想當初,陳豫也是這樣冒犯我的,結果冒犯出個孩子來。不過,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莫過於偶像劇裡的套路:你是大哥的女人,卻在跟小弟偷……呃,結果畫面一轉,像極了班主任正在身後冷冷地注視著你。眼神中充滿了凜冽的殺氣。
而此時此刻,我正渾身冰冷、無法動彈地看著對面的馬車下站著的那個人,他背對著雙手,站在一棵巨大的樹下,就那樣正對著我們的方向,靜靜地。他的表情被黑夜吞噬,但月色分明照在他身上,形成一個巨大的光斑。他在那光斑裡兀自靜止,看不清楚眉目,但逼人的寒氣卻依然無法抑製地蔓延開來。
終於快要結束這漫長的旅途了,回宮之日在即,我卻開心不起來。我心事重重坐在馬車裡,陳厚在前面騎著麒麟,陳豫就坐在我旁邊。昨夜,我看見陳豫沉默地轉過身去,背影如鏡,照出黑夜的本來面目,他的離開,讓我仿佛看到我們之間的距離。
事後,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對那件事情保持緘默,但我知道,若是避而不談,久而久之,陳豫的心裡,就會結上一個死結,倘若不及時化解,就會永遠留在那裡。
所以,我一定要想辦法解開它,且事不宜遲,一定要快刀斬亂麻。
“皇上,”我斟酌著開口:“昨夜西梁王值守,來找臣妾……想必皇上都看到了。”
陳豫木訥地坐著,沒有一絲反應。
“西梁王他喝了酒,臣妾——”
我偷偷瞄了一眼陳豫,忽然一陣委屈湧上心頭,你以為我想這樣麽,我以為低調點別人就注意不到我了,可是別人愣是把我認作前女友,可這前女友的事情能解釋清楚麽?縱使我解釋清楚了,你們會信麽。
“上次在蕪枬,你與陳厚一前一後離隊,你們去了哪裡。”陳豫忽然發問。
我心裡開始七上八下,打起小鼓:難怪啊,我和陳厚單獨談話的那段時間,陳豫也剛好不在,我想起陳厚聽說他一個人離隊未歸時候的焦急,我們擔心他被人偷襲,或者淋雨受涼,他卻在暗中跟蹤我們,他在懷疑我和陳厚之間仍然藕斷絲連,還是害怕我們在策劃什麽反動的陰謀?
“原來,上次皇上一個人離隊,久久未歸,是為跟蹤我們?皇上與臣妾相處這麽久,竟連半點信任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