閘口終於抵抗不住洪水的爆發力，硬生生斷裂為碎片。洶湧的人潮衝向我們，我成了無辜的受害者，他是蠻橫的施暴人。

  無數拳頭打向他，陳豫倒在地上，臉上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嘴角裡流出鮮紅的血水，大笑不止。

  我肝腸寸斷。

  陳豫很快被製服，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反抗。很快他被人五花大綁，有人用鞋子踩到他臉上，他卻沒有絲毫反應，只是一直看著我，仿佛在等我一個回答。

  很快他被人押了出去，他的笑聲像倒映在水底的月亮，充滿希望和哀傷。又像烏鴉飛過寂靜的山崗，遍地是拾不起的瘡痍與薄涼。

  我愛你。

  “我也愛你。”

  我癱坐在地上，眼睜睜看陳豫被帶走，卻無能為力，心像被撕成碎片，點點滴滴，都追隨陳豫而去。

  長春宮外，傳來殘忍的搏鬥與殺戮，呻吟聲和哀嚎聲此起彼伏，我捂著耳朵，為了試圖掩飾和忽略掉這可怕的聲音，我開始放聲尖叫……

  有人抓住了我，將我從地上生拉硬拽拖起來，我靠在那人的身上，像個沒臉沒皮的鼻涕蟲，那人將我攬進懷裡，安撫地拍著我，別怕，不要怕，我來了，沒有人再可以傷害你……

  我遽然而驚，抬頭看他，他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他的瞳孔是黑色，墨一般漆黑，沒有眼白，他的雙手纏繞著我的身體，像兩條扭動的毒蛇，順著我的軀乾向上爬，仿佛準備伺機而動，置我於死亡之境……

  我使出全身的力量推開他，他卻紋絲不動，站在原地冷冷地說：
  “你這個殺人凶手，你以為躲過這些年就可以逃脫法律的製裁麽。你為什麽不跟警察說實話？”

  我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我閉上眼睛，知道自己大約又出現幻覺，我在心裡默念，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可當我再次睜開眼睛，那個惡魔還是出現在我面前，我知道，這些年的努力終究是白費了。

  我努力掙脫他，然而並不起作用，他像一個緊箍咒一樣箍在我的身上，還在提醒著我當年作下的隱瞞。

  “好兒子，真是我的好兒子，虎父無犬子，我殺了那個瘋女人，你用同樣的辦法殺了我……但是，你為什麽不告訴警察真相，你心虛了，你害怕了，你怕自己被貼上少年殺人犯的標簽，還是你天生裡就帶著和你媽一樣的精神病基因——啊對了，你有精神病，你怕什麽，你殺了我，警察也不會起訴你的，那麽，你究竟在怕什麽？！”

  我忽然崩潰：“我媽不是瘋女人，她不是瘋女人，她不是，都是你，是你毀了我們，你才是殺人凶手……啊——你為什麽還沒死，為什麽還不放過我——”

  我無意識地狂叫，直到許多人拉住了我，我終於精疲力盡，他仍站在原地，兀自冷笑，往我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早知你媽是那種貨色，當初就不該收留你們，老婊砸帶的野種，呸，大瘋子生下的小瘋子，你們全家都是瘋子！”

  我不顧一切衝上去，那個魔鬼卻消失了，面前的人臉表情驚懼又詫異地看著我：
  “容若，你這是怎麽了，是我呀，我是陳厚——”

  我卻已經無法回應他的話。

  我在雲端漫無目的飄了很久，我看見整個皇宮在我腳下，我盡收眼底，巍峨的皇宮，現在看起來，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氣勢，像個俘虜一般垂頭喪氣。

  我忽然腦中一片清醒，我是安顏容若，是這個皇宮裡最高統治者的枕畔人，左察皇后已亡，我如今就是陳豫身邊唯一的妻子，左察意姒的遺願還未達成，陳豫與我的約定也沒有實現，我們用盡心機終於讓陳厚現身，我如今卻在另一世的恐懼中久久沉浸，難道我之前收到的那些侮辱和謾罵，譏諷和嘲笑，裝瘋賣傻度過的那些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全體白熬了？
  陳豫為了救我，不惜醜化自己，讓世人誤會，也使陳厚誤解，我何不將計就計，將這場戲演到底，事情還沒有到完全惡化的地步，夏菀喬還在與吳用苦苦糾葛，我難道除了心碎和眼淚，就不能做點什麽？
  “啊——”我抓住陳厚，撲進他的懷裡：
  “陳厚，你終於回來了。”

  我涕淚交織，內心卻十分不屑。

  “容若，你受苦了。陳豫他究竟對你做了什麽。”

  我搖頭，仔細看他：

  “陳厚，聽說你又跟唐文邦聯手了——是真的麽。”

  陳厚慢慢放開我，眼神變得迷離：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麽。”

  “陳厚，你莫名其妙失蹤，回來就換了另一個嶄新的身份，唐文邦那種人你與他攪合一次還不夠，陳豫他……”

  “別說了。”陳厚煩躁地：

  “這其中牽扯太多，與你無關，我和陳豫之間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好。”我咬了下嘴唇：
  “能讓我見見他麽。”

  “你要見誰？”

  “自然是唐文邦。”

  “你要見他？做什麽？”陳厚訝異地看著我。

  “完成皇后娘娘臨終遺願。”

  “左察意姒？她死了？”

  “怎麽，崔嬤嬤沒跟你說麽。”

  陳厚不說話了，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盯著我的眼睛：

  “容若，你好奇怪，我以為你會為他向我求情。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關心別人私事，你何時才能真正關心關心自己。”

  “我向你求情有用麽。你心中的疙瘩一直都在，你們兄弟之間的芥蒂，只能你們自己去化解。但你如今攜同唐文邦一起對付他，歸根結底，是你的心胸狹隘，還是毫無主見，只能任由別人再三擺布？你以為抓了陳豫就萬事大吉了，陳豫是陳王朝的皇帝，是萬千疆域與國土的統領，你以為以蠻荒武力使江山在手，黎民百姓就會聽你的？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天下，看的終究是民心。”

  陳厚不解地看我：
  “奇怪，我以為你被陳豫這般誤會和刑罰，你心中會怨他恨他，但是你口口聲聲都在向著他說話——告訴我，陳豫他究竟有什麽魅力，竟使你這般死心塌地？”

  “我也奇怪，究竟是什麽使你蒙蔽了雙眼，讓你做出這等弑君叛亂之事……”

  “讓我告訴你——”陳厚一把將我拽到他的面前，凶狠地盯著我：
  “是你呀，是你！陳豫輕而易舉得到我渴望那麽久卻得不到的東西，他是九五至尊，他高高在上，那我呢。我心愛的女人，被他霸佔；我勤勉好學，我刻苦用功，我絲毫不比他差，沒曾想，他的母親為了使他當上皇帝，不惜以卑劣手段，害死了我的母親，連同兩個弟弟。但最終，還是他坐上了皇帝的寶座，我卻要甘為臣子。”

  我看著陳厚，原來這家夥的執念竟如此之深，果真將所有不幸都加到別人身上，總認為自己才是最不幸的那個人。

  我忽然想起蕪枬的那個夜晚，我和他們兩兄弟坐在馬車上，看皎月當空，流光溢彩之景，他們平息了戰亂，救下了‘劫生’——我為它起了這個名字，劫後余生，宛若重生。那個時候，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那才是兄友弟恭，和戰爭比起來，都沒有那麽彌足珍貴。

  “最重要的是，陳豫那個人，生性多疑，他總是懷疑我，暗地裡對我設防，我忍了他好久，之後因為唐文邦被捕，明明是我的功勞，卻讓趙贇烜搶了風頭，說到底陳豫就是不信任我！”

  “陳豫曾對我說，那日未派你押解唐文邦回宮，是覺得這件事你該避避風頭，並非對你不信任。而且……高無恙事後親口承認，劫走唐文邦、擄走左察玘的人，是他。目的是為離間你們兄弟間的感情。”

  “高無恙承認了？他承認了？”陳厚暴跳如雷：
  “高無恙聽命於陳豫，高無恙如今承認，就是落實了陳豫的罪名！”

  “高無恙跟陳豫的關系，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好……”我看著陳厚，忽然泄氣，知道說再多也是枉然。我難過地看著他：
  “陳厚，你怎麽會變成這樣，陳豫是你的哥哥，望天之戰的時候，他本可取你性命，但他沒有，他顧全手足之情，對你既往不咎，請你回宮，還給你西梁王的身份，還你以往的殊榮，如今，你竟然再度叛變，唐文邦究竟對你說了什麽，讓你一而再、再而三，聽命於他，置陳豫於死地？！”

  “我才想問你中了什麽魔，陳豫如此待你，你卻口口聲聲替他說話！”陳厚抓住我：

  “難道你不明白，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麽。”

  “為了我？”

  我悲哀地看他。

  眼睛裡的倒影是深紅的血色，灰白的眼球裡映出平靜的絕望。

  比大喊大叫更令人懼怕。

  比悲鳴還要深刻。

  “我如果告訴你，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我如果告訴你，我想要弄假成真呢。”

  他的笑容精致而奪目，像罌粟花的種子，種在地裡，就會長出美麗而邪惡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