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瑤扶我坐在躺椅之上,那“姑姑”在身上摸索了半天,隻摸索出一根細麻繩系著的爛銅鈴,然後伸手顫顫巍巍拿起桌上的茶杯,還沒喝呢,那杯便落到地上,其中茶水卻一滴未漏。
只見她蹲下身,泰然自得地伸出舌頭,舔舐杯中之水,那模樣,像極了貓科動物。
隻一瞬間,杯中空空如也。她站起身,又回到座位上坐下。閉上眼睛,念念有詞。
我有些不以為然看著她,看她這般魔怔,心裡總歸是半信半疑。
忽然,她睜開眼睛,一躍而起,拿起銅鈴,對我說:
“煩於亂聲,動於靜止。心之所向,非以心也。你想問什麽。”
我看著她的眼睛,烏黑深沉,好像沒有瞳孔那般!我隻好盯著她手上的銅鈴,壯著膽子說:
“我——我、我想問解前世今生的身份疑團……”
話音剛落,鈴聲大作,只見“老姑姑”手中晃著銅鈴,嘴裡念念有詞,我看著她手裡的銅鈴,慢慢閉上眼睛,我聽到一首似是非是的樂曲,那一瞬間感覺十分奇怪,眼前沒有光亮,像是在一個黑魆魆的山洞裡,還有空曠的回聲,懍然而空靈……
我猛地睜開眼睛,站起來說:“你們是誰,這是哪裡,你們在做什麽。”
身旁有個小姑娘拉住我:“我們在對你催眠。”
“催眠?這種江湖騙術幹嘛要用到我的身上!去騙三歲小孩吧……”
“你是誰。”其中一人突然發問。
“我是誰你管得著麽。”
“你是誰。”那人仍問。
“老子是陳彼得,陳彼得!”
“不,你不是陳彼得。你現在是安顏容若。是安顏容若,記住了麽。”那人忽然大叫,對我逼近,怒目圓睜。把一張大臉對著我,鼻尖已經與我的鼻尖親密觸及。
我忽然沒忍住,哈哈大笑。
“我方才是騙你們的,我當然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是安顏容若,哈哈哈哈哈哈,瞧你們兩個的樣子,真是太好笑了。”
我站在原地洋洋得意,誰料玉瑤滿臉焦急地看我,那姑姑竟然說,不妨事的。一個噴嚏打下去,滿手鼻涕。
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把我提起來,她的力氣出奇得大。我被勒得差點喘不過氣來。
“安顏容若,把你的黑暗交給我,讓我來治愈它們。”
我感到身體裡充斥進一股強大的電流,它們在我的五髒六腑歡快地遊走,迅速匯聚成一股強大的血脈,直衝腦回波。
我像個木偶一般乖乖閉上眼睛,感到靈魂在身體裡四分五裂,分崩離析。
好像是在看電影一樣,面前出現一個巨大的屏幕,可是四周人聲鼎沸,笑語喧嘩,我在其中,竟像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
我四顧茫然,深陷於人海之中,但無所適從。
有個人與我擦肩而過,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嘴裡好似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清。
我看著那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見。我忽然意識到什麽。
黑色帽子。鴨舌帽。他是誰?
黑色襆頭。紫色毳冕。鎏金蹀躞。他又是誰?
為何他們之間,感覺如此相像。
難道說,他們也是同一個人。
我又開始迷亂,混沌不堪。
屏幕亮起來,刺眼的藍光。眩得人睜不開眼。
那一瞬間,我看到身為陳彼得的我在孤兒院的生活。
愛心人士來看望我們,舉著手機懟到我們臉上一頓狂拍,幼時不懂事,大了便也習慣了。記者扛著攝像機拍紀錄片,讓我們唱個歌跳個舞,沒事哭兩聲,說說自己的淒慘身世。到電視上播時,一個個眼中含淚,像平白無故家中出了白事一樣。
直到我看了孤兒怨的電影,那句後來被刪掉的台詞:“想要像愛自己的親生孩子那樣去愛一個收養來的孩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才恍然大悟。先是心悸而後便心安。
我心安理得在孤兒院生活,即便被人忽視和誤解,也不爭不搶,安安分分在那裡度過我的少年時代。
至於少年之前發生的事情,我什麽也不記得,只在床上睡了一覺,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被送到了那裡。
很多人對我投來關懷的目光,我卻什麽也想不起來,只要我努力去想,腦子裡就像被安上了定時炸彈,頭痛欲裂。讓我也不敢多想。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都十分安靜。
直到成年之後,離開那個地方,機緣巧合適應了演員的身份,有一天在橫店遇見馮恰恰,那個時候她還只是一個小助理,裡裡外外,忙前忙後,但臉上始終掛著謙卑的笑容,這笑容裡沒有討好的成分,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教養。大概正是她身上的那份禮貌和溫柔,像那個晴朗的下午一樣,令我眷戀。以至後面的飛蛾撲火,盲目而不自知。
跟我走,我帶你去涉水更深的黑暗走一趟。
我終於聽清楚那個男人說的話。
我空洞地看著眼前,又好似什麽都沒看見,虛虛幻幻,飄飄渺渺,那些零零碎碎的話語從我的嘴裡慢慢吐出,潰不成句:
“我……不去,不要帶我去……求你,不要,不要——”
忽然門外傳來宮女通報的聲音:
“容妃娘娘,高公公求見。”
我瞬間被磁場抽離,強大的離心力使我頭暈目眩,摔倒在地。
眼前的一幕又令我吃了好大一驚。
玉瑤的那個“老姑姑”口吐鮮血,哀嚎不止。
玉瑤在一旁扶住她,焦急地看向我,示意我回個話。
“知道了,讓高公公在大堂候著,本宮稍後就來。”
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迅疾的轉換使我心神俱疲。方才的夢境又令我驚懼。看起來,我是真的被操控了。
但眼下,我必須調整狀態,迎接更深遠的挑戰和愈見殘酷的事實。
我看了眼鏡中人,迅速整理下儀容,深吸一口氣,走出門去。
“容妃娘娘,皇上有旨,命您速速前往長春殿。”
高無恙表情急切。
“哦?高公公,皇上有沒有說是什麽事情。”
“容妃娘娘,唐文邦與左察玘被趙將軍及皇上手下搗了窩,一鍋端了。趙將軍還在路上,左察玘好像剛被押解回來,您跟冷宮那位左察氏……母家恐怕……”
長春殿。
我急匆匆走進去,陳豫站在最高處,眼神冷峻如冰。
底下一群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好一群吃裡扒外的東西,朕如何會養出你們這些禍國殃民的蛀蟲,拿著高薪厚祿,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朕看,不是你們辦不好,就是你們暗中放的風聲吧?你們好大的膽子!”
“皇上饒命,奴才們盡心盡力為皇上做事,昨日裡才檢查無漏,不知為何,那反賊竟會被人救走,此事詭異至極,實在是那反賊太過狡猾,金蟬脫殼,一招反撲,令人防不勝防。”
“皇上,事到如今,奴才方才回憶,帶走唐氏反賊之人,身形與身手和西梁王極其相似……”
“皇上,那人身手極快,他以黑巾遮面,臨走之時,奴才抓到了他,又被他掙脫。腰間掉落一枚玉璜……”
“既如此,快將此物呈上。”
陳豫看過呈上之物,暴跳如雷。我在一旁十分訝異,終於開口:
“皇上——”
陳豫看向我,冷冰冰的目光,滿是厭惡之情。
“你知不知道陳厚做的好事,他居然一路埋伏,找準時機出手,救走了左察玘,朕看,若是趙將軍再不回來,你的兩個老相好也該全體失蹤了!”
此話一出,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呆站在原地,困惑了好久,終於理解了陳豫話中的含義。
老相好?老相好!
這三個字配合陳豫看我的眼神,像無數長著鋒芒的毒箭狠狠刺進我的五髒六腑,挑出鮮活的心臟,再摔到地上用腳使勁去踩。
變形了。
變髒了。
爛成一灘汙泥。
我腦子裡亂糟糟的,但也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陳厚掌握了趙將軍的行蹤,在趙將軍以為終於可以擒得反賊交差的路上,一路埋伏跟蹤,伺機出手,劫走了唐文邦和左察玘。
可是為什麽,陳厚要劫走他們。
難道陳厚叛變了。他想要報復陳豫?
眼下,我實在沒有多余的心力想這些。我只在乎陳豫對我的態度。
我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身體還是不自禁地顫抖,我哆哆嗦嗦開口,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麽:
“陳……厚——為什麽……不是……你,為何要這般——說話——如此待……我……”
“你三番五次地忤逆朕,頂撞朕,尊卑不分,不管你說什麽,做什麽,朕都可以忍受,但是,有些事情,朕不願意再自欺欺人。現在,你最好回到你的瑤華宮去,這件事情,朕不會允許你插手分毫。因為,你那無辜的表情跟你那與世無爭的樣子,實在令朕忍無可忍!”
我閉上眼睛,感到自己化為一堆髒水。軟塌塌地躺在地上,任人踩踏。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終於,我轉身。
上一次,是陳豫在長春殿設宴羞辱我。
而這一次,又是在長春殿當眾給我難堪。
陳豫仍在我身後咆哮:
“來人,去把朕的禦劍拿來,集齊各方兵力。兵部侍郎尚宗聽命,即刻帶兵南下,無論如何都要把西梁王一眾擒拿,若是不服從命令,則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