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熹微。
高無恙看著我,眼底是一片昏沉的濁色。他重重地搖頭:
“你知道麽,方才為你看病那個大夫,我私底下問過了,夏菀喬的肚子,明眼人一看就知,月份至少有七個多月了。如果是真的,那她的孩子就不可能是這一次懷上的。”
“那……如果是上一次……”
“那也不可能。”高無恙斬釘截鐵地說:
“據我的綜合分析,夏菀喬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在濬王爺及其家眷被陳豫關禁閉的時候懷上的。那時陳豫下旨,濬王府中一眾奴仆全部遷出府邸,不得近身侍奉。既然這樣,吳用那時候自然不在府上,所以夏菀喬懷上的孩子究竟是——”
我這才明白過來,腦海中靈光乍現,夏菀喬幾次三番問起安顏濬,言語之間雖不明所以,但仍可以感覺到她對濬王爺的關心。難道事實竟會是這樣?
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高無恙,此事事關重大,況且這一切沒有真憑實據,只是我們的猜測,需守口如瓶才好。”
“我只是奇怪,夏菀喬幾次三番周轉於濬王府,又一次一次逃離,究竟是為何。現在看來,她是放不下安顏濬,而並非吳用。”
“可是據我所知,安顏濬待她並不好。”
“好不好的,誰知道呢。眼下看來,夏菀喬對這個孩子,一直還是想要的。”
“算了,無恙,夏菀喬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但我現在最憂心的,還是玉瑤。”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稍安勿躁,回宮再看具體情況。”
“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回宮麽。”我哭喪著臉說。
“不要如此懊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是老天爺在考驗你。”
“考驗我,還是考驗我身邊的人?”
“無論如何,你也聽到那個大夫說的話了,小腿骨骨折,不能再挪動,需要五個月才能康復。所以稍安勿躁吧。”
高無恙走後,我又想起那個和玉瑤的玩笑話,迷迷糊糊睡著,期間我知道那是夢,但還是被驚著了,我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原上駐足,草長鶯未飛,春暖花未開,只有一簇一簇的野草,一茬接一茬開不敗。
陽光的光線十分古怪,時而強烈到睜不開眼,時而冷漠到忽視它的存在。
空氣如此清新美好,我卻有種窒息般的灼燒。
畫面一轉,我睜開眼睛,猛然撞上一雙黑色的洞洞,沒有瞳孔,只是漆黑一片。白色的蛆蟲成團扭動,散發著惡臭的氣息。它靜靜躺在路邊。
我睜開眼睛,回味著方才的情景,越來越相信這是真的。我的瑤一定遇到了困難,隻得托夢向我求助。
陳豫在我身邊一臉關懷地看著我。
“陳豫,我問你,玉瑤到底怎麽樣了。”
陳豫愣了一下:“陳厚派人傳來的消息說,宮裡禦膳房前一天晚上所剩的泔水,第二日清晨都不翼而飛,還有,西梁府外面有人親眼看到,幾隻流浪的野貓在一起打架,其中一隻瘦骨嶙峋的狸花最為顯眼,終日徘徊在西梁府門口,趕都趕不走。因為之前你從未對我說過玉瑤的原身,所以我一直懵然不知,直到陳厚覺察出不對,傳信給我,落實情況,我才明白有可能是玉瑤,於是立刻與你說明,我已回信陳厚,讓他無論如何,妥善收留狸花,待我們回宮確認一切。”
原來是這樣。
“容若,可是眼下,你的腿成了這樣,需要安心治療,所以稍安勿躁吧。”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陳豫和高無恙說的話竟如出一轍,我的內心像火燒一樣,如今我變成這樣,無人解我困境,我該如何是好。
“所以呢,大夫說我的腿五個月才會好,我們難道就要在蕪枬停留五個月?屆時回宮,我身邊的人都沒了,連我自己都沒了,你的王國也不複存在,江山易主,還能做什麽,黃花菜都枯死了……”
“容若,你知道,我總不能拿你的身體開玩笑,若是有所閃失,我們豈不是要後悔一輩子?”
“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一輩子了!”我氣呼呼地說:
“什麽都不能做,每天躺在床上,混吃等死,一大堆的事情什麽也解決不了,看著身邊心愛之人深陷困境,亦是愛莫能助,我不知道這樣生活還有什麽意義!”
陳豫無奈地看我:“給我幾天時間,讓我們來想想辦法,你不要再發脾氣了。”
陳豫去想辦法,夏菀喬來看我。
“我等不及了。”她開門見山。
“什麽等不及了。”
“彼得,你在這裡好生休養,我要先走一步了。”
“你要去哪裡。”
“……你難道不想回望天。”夏菀喬露出一個難以察覺的笑容。
“很好,我當然想回去,問題是,怎麽回去呢。”
“意念。”
“意念?”
“回到望天之後,你一定要好好保重,高無恙會幫你。無論你作何決定,離開或是留下,只要是你心甘情願做出的決定,我全力支持你。”
“菀喬,為什麽忽然說這個。”
“沒事。”夏菀喬嘴角閃過一絲苦澀,又稍縱即逝:
“把高無恙單獨叫來,避開陳豫,我們細說。”
“按照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時間是可以扭曲的。時間維度的自由即能夠自由穿越,預測未來先知,見別人之所見。明者見危於無形,智者見禍於未萌。美國有個認知心理學家提出,除了普通的現實映射夢境之外,還有一種是”穿越空間“的夢境。但是要想憑空創造出來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這種想象力在現實生活中普通人是很難達到的。陳彼得,相信你自己,你腦海裡架構出來的這個陳氏帝國是真實存在於某處的,只是這個空間與我們現實生活的空間不在一個緯度,我們完全可以憑意念在這個空間裡實現穿梭自由,只要我們肯嘗試,沒有什麽事是做不到的。”
夏菀喬一本正經。高無恙在一旁默然不語,但從他的眼神中可見信任。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老感覺高無恙看夏菀喬的目光中有種特別的味道。
這味道和我們是有區分。
“如何嘗試。”
我閉上眼睛,又倏然睜開,緊張兮兮道:“等一下。如果我們成功了,但要留下陳豫一個人在這裡,那我是萬萬不肯的。”
“你放心,如果成功,陳豫也會與我們一同回去。如果不成功,我們也沒有損失。”
“你說的可當真?”
“當真。”
我慢慢閉上眼睛,身體逐漸放松,我站在二十四樓的高級公寓俯瞰一座城市,下著雨,又是夜晚,能見度不高,灰綠色的燈塔,天氣好的時候,會發出黃燦燦的光,遠處的中央公園,綠意盎然,像極了中央空調,炎熱的天氣帶來陣陣清爽,黑黑的雲幕低垂,一眼望去,一小塊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的屋頂,布滿城市的面孔。
風剛剛吹起來,像長途跋涉者的喘息,又像城市排出去的汽車尾氣,它呼嘯著漫卷過無垠的大地,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它沿路跋涉的途徑,我在一陣一陣風裡飛過天空,像一隻大鳥,抵達我從沒到過的遙遠天地。
我感到疲累,感到倦怠,我實在很困,但意識卻十分清醒,我聽到蟲鳥啁啾,舒緩的樂聲伴隨著人影婆娑,佳釀美酒在唇畔,一種華貴的氣息迎面撲來……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我們成功了。
我下意識地尋找陳豫,沒錯,他就在我身畔看著我,而高無恙也在陳豫身後。
“高無恙,這裡——是哪兒?”
“娘娘糊塗了?這裡自然是皇宮。”
我看著周邊的一切,忽然有了這真實感。我真的可以憑意念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居然第一次嘗試就成功了!
可是……高無恙一臉憂慮地看我,臉上並沒有高興的神色,陳豫也十分平靜,這是怎麽回事。
“高無恙……”
“娘娘去馬場騎馬,不慎墜落,腿骨折斷,須小心靜養,奴才先告退了。”
我愣一下,忽然反應過來:“欸,高無恙,站住。”
高無恙停住腳步。
“高無恙,夏菀喬在哪裡。”
“容妃娘娘,這可考住奴才了,奴才身在宮中,自然隻管宮中之事,剩下的一概不知。不過,恕奴才多言,濬王妃好歹是濬王爺的房室,您這樣直呼其名諱,可是對她的大不敬。”
我著實愣了一下,看著滿宮的宮女太監,立刻意識到高無恙這是在提醒我,便清了清嗓子:
“我在病中這些天,一直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間感覺她來看望我,彼此對對方都十分掛念,想要見一面不為過吧?”
高無恙仍面無表情:“王妃執意要回濬王府,連在宮裡住一晚上都不肯。想來王爺對王妃是極好的,才會讓王妃分開一會兒便牽腸掛肚。”
我聽出高無恙話裡有話,這番話的意思是肯定的,夏菀喬跟我們一起回到望天,然後不出所料,她竟然又回到濬王府了。
但是,她若真心想留在濬王府,當初又怎會一個人離開?
只不過,我實在無心顧及他人,想來這意念穿梭也是很耗費精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