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似乎是個晴天。
陽光從糊了白紙的窗子裡漏進來,落在蘇瑾長長的睫毛上,在睜眼的一瞬間,被抖碎墜落入她眸中。
她長長的呼了口氣,感受到胸腔火辣辣的痛和嗓子裡乾裂般的疼痛,實在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轉過臉,看見床邊爬著睡熟的桃紅,她眉毛下意識地一挑,然而瞬間牽動臉上細小的傷口,痛的她立馬乖乖的放棄耍帥。
桃紅睡的很香,她連動都不敢動一下,怕將這疲憊的少女驚醒,隻輕輕的轉過頭。
她目光亂掃。
好渴……想喝水……
她舔了舔乾裂蛻皮的唇角,隻覺得自己像一條脫水的魚,再不喝水就成幹了。
她打算悄悄起身,剛抬了腦袋,就被一陣鑽心的疼痛打回了原地,她“嗚”了一聲,感覺到自己領口仿佛又被什麽染濕了。
突然門一開,帶著室外的寒氣與光亮瞬間湧入,蘇瑾眯了眼,只見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邁步進來。
長身玉立,仙氣飄飄,身後的萬千光影成為他的背景,仿佛神仙剛從雲端而來。
蘇瑾咂咂嘴,覺得自己昨天沒死還是很值的,畢竟不是誰在清晨一睜眼都看見這樣的美男子。
陸暻沒在意她那直勾勾的目光,手裡托著一壺溫開的茶水放在一旁,坐下將她輕輕扶起來,給她後腰墊上枕頭。
“怎麽了怎麽了?”桃紅頓時驚醒,一下子緊張兮兮的跳起來,伸手就往蘇瑾這裡抓,“是發燒了還是傷口疼……”
她張著唇,對上蘇瑾那雙微微有些愧疚的眼呆愣片刻,頓時“哇”的一聲哭出來,抱著被子大聲哭號。
“爺你醒了啊啊啊啊啊……”
蘇瑾張了張嘴,想勸她別哭,然而嗓子乾的一聲也說不出來,只是徒然的張張嘴,發出了幾個無意義的音節。
她撇撇嘴,看向陸暻。
“桃紅姑娘,”陸暻為蘇瑾倒了水伸過來抬眼對著把被子哭的濕了一片的桃紅開口,“你再哭下去,這被子只怕就不能蓋了。”
“啊!”桃紅一怔,立馬不好意思的抬起頭,慌亂的擦了擦淚“爺,您哪裡不舒服?疼不疼?餓不餓?”
說著說著,桃紅又要哭了,陸暻趕緊開口,“我爐子上還燉著一鍋白粥,煩請桃紅姑娘幫我留意,煮好了端過來給蘇大人。”
“好好好,”桃紅立馬點頭去了。
見她慌慌張張地出去了,蘇瑾搖搖頭,喝了水覺得自己的嗓子終於滋潤了一點。
“再來一杯。”她的聲音像在砂紙上磨過,啞的很,“不夠,多倒點。”
陸暻無奈的笑笑,又連給她倒了好幾杯,直到一壺被她喝乾,才攤攤手,“沒了。”
蘇瑾撇撇嘴,“也不多燒點。”
她將杯子放下,覺得自己胸口的灼燒感緩和了許多,環顧了一下四周。
陸暻將茶壺放下把著她的脈探了探,又見她胳膊上那紅色的印記深了許多,臉色有些凝重。
“蘇瑾,我得提醒你,你昨夜太過冒進,不說這蠱毒,便是你自己這身體已然損耗太多,傷及根本了。”
“哦,”蘇瑾淡定的點點頭,“知道了。”
陸暻微微皺眉,“你竟這般不在意自己的身體?”
“我在意,只是事已至此,我有什麽辦法?”蘇瑾笑著搖搖頭,“難道我要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才是正解?”
她轉過頭,直直的看著陸暻,“或者……你有更好的解決方式,比如提前預知這場戰爭?”
陸暻看著她,沉默片刻,手指從她腕上松開,拿起身邊的水壺起身。
“我再去給你燒一壺。”
“陸暻。”蘇瑾突然開口,看見他的步子一頓,微微垂下眼,“你不打算解釋什麽?”
“解釋什麽?”陸暻沒有回頭,就這樣背對著她,“說蕭衍其實沒有和我說你的身份?我只不過是想詐一下你罷了,這件事……”
“不用你說我也信他,”蘇瑾歎口氣,“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室內突然陷入了沉默,蘇瑾能聽見風吹動窗紙的聲音,也能聽見那個背對著她的白衣少年那平穩的呼吸聲。
良久,陸暻開口。
“你見過他了?”
這個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蘇瑾和陸暻都清楚是誰。
昨夜燈火雖暗,然而給她塞藥那人帕子上的半片桃花,她卻看的清楚。
蘇瑾記得,在除夕之夜,她親眼看見陸暻拿著那帕子擦了沾了水的衣裳。
身在塔姆爾軍營,卻口稱陛下,那這人是什麽身份已然明顯——大魏暗樁。
“見過了。”蘇瑾轉過眼,“讓我死在敵營,是誰的命令?”
陸暻抬起頭,迎著朝陽看向門外的樹乾。
“是我的命令,因為你必須死在那裡。”
那蒼老的樹皮盡失,露出光滑的皮層,看得他心裡有些不舒服,仿佛被人撓了一把。
“長安走前,叮囑他的暗衛把你照顧好,又暗示我你對他十分重要,以為這樣便能保你無虞,”陸暻冷笑一聲。
“可是他越是這樣做,我就越怕他因著這些兒女情長忘了大業,所以你必須得死在這裡,他才能專心致志。”
蘇瑾看著他,一言不發。
“你不能被我殺,不能無緣無故的離世,那麽只有一個方法,就是逼你自己去送死。”
“這場戰爭,本就不可避免,”他聲音漸漸冷下來,“哪怕我知道他們會在除夕之夜進攻,卻依舊會一聲不吭,因為雲城,必須在那夜遭受這一切。”
“這個時間點也很好,長安在,可以打退敵軍;長安回京,雲城便突然遭這樣的劫難,越慘烈,才越能提現他的重要性,這件事傳出去,民心所向,他的大業便又多了一層倚仗。”
“所以,我就做了那個政治犧牲品?”蘇瑾歎了口氣,搖搖頭,“陸暻,都到如今這個地步了,你還要撒謊有什麽意思?”
陸暻身子一僵。
“倘若你真的要殺我,不會在昨夜冒著那般大的風險來救我。”蘇瑾滑進被窩,有些疲憊的閉了眼,“你為蕭衍打算是不假,但是你,不是那般枉顧他人性命隻為自己利益的人。”
陸暻沉默著,轉過頭見那少女已經有些困倦,聲音有些低沉,像是最細嫩的絨毛一點點撫平他因講這違心的話而生的的煩躁。
“這次的事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麽為何要這樣防備著,更不想問太多,只是大抵猜得到,這一切都和皇位上那個老糊塗蛋脫不開關系……你不必將自己包裹起來,攬在自己身上,隻將最可怕最深沉,最可怕,最疏離的一面展示給所有人,這般行為雖然可以生成盔甲,讓你與惡人相爭鬥,卻也同時讓你同所有人漸行漸遠,這樣的人生太過孤單。”
陸暻睫毛顫了顫,不知是什麽情緒在慢慢蔓延,從聽見這話的耳畔,一點點爬到腦海裡,鑽進心底。
“不過孤獨大抵也沒什麽不好,有時候我也在想,人總要在孤獨中積蓄力量,過一段不為人知的艱難歲月。然後就像烏篷小船駛出橋底,溫暖和光明一下子破滅而來,你才發現原來世界可以如此和顏悅色。”
蘇瑾已經漸漸睡著,“陸暻,感謝你救了我,新年時對你的祝福還未來得及告訴你……”
“……陸暻,我但望你這一生事事如意,處處順心,壺酒可溫,從容山河。不必再為過去所桎梏,過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睡著了,呼吸均勻而溫柔。
陸暻沉默的立在屋裡,垂著頭,直到桃紅端著白粥回來才將他驀然驚醒。
桃紅有些呆愣的看著從來氣質出塵,清醒非常的陸相在她推門那一瞬間的怔愣,又看看床上睡著的蘇瑾,腦子有些空白。
她怎麽覺得陸大人有些奇怪呢?
蘇瑾醒來的消息傳出來,方蘭和柴德帶著雲城百姓托他們帶進來的水果在屋裡坐了坐,但是看她還是滿臉疲憊,也沒多呆,只是告訴她望城已經將城門大開,糧食危機已經解除了,讓蘇瑾放了心便離去了。
夜裡,在蘇瑾強烈要求下,桃紅隻得打了一桶熱水來給蘇瑾擦擦身體,然而衣服一脫才發現她身上除了傷口以外,也沒有多少皮膚可以擦,頓時又嗚咽起來。
“快停下來,你再哭我就要瘋了!”蘇瑾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頭髮,“你這一天的,給我疊衣服哭一次,喂粥哭一次,蓋被子哭一次,換藥哭一次,現在我滿腦子都是你的哭聲循環播放啊親!”
桃紅隻得忍著淚,捏著帕子將她還算完好的皮膚擦了擦,又給她套上衣服,扶著只剩一把骨頭的蘇瑾回到床上。
收拾完屋子,蘇瑾拍拍床,“一起睡吧,你今夜再在這裡坐一晚只怕會腰疼。”
桃紅本害怕擠到蘇瑾,然而蘇瑾擺出一副“你不來我就不睡”的無賴樣,隻得答應了。
熄了燈,蘇瑾歎了一口氣,“洗了澡就是舒服啊!”她突然想到什麽,轉頭對身邊的人兒開口,“對了,你們來的倒快,蕭衍寫信給你們也沒多久吧,你們是不是禦劍飛行的啊哈哈。”
“晉王殿下給我們寫信?他為什麽給我們寫信?”桃紅卻突然疑惑起來,“是夫人讓我們來的啊。”
“啊,我娘?”這時候輪到蘇瑾張大嘴了,“她怎麽會讓你們來?”
“夫人帶著老夫人去廟裡進香吃齋了,說我們在府裡費銀子,不如過來投奔你。”
蘇瑾眉頭頓時狂跳。
她娘這一趟吃齋,又計劃要吃掉她多少銀子啊!
腦子頓時就清醒了,蘇瑾隻覺得輾轉反側,睡不著了。
身側,桃紅卻沒有意識到自家主子這窮酸的心思,實在疲憊的她頓時就進入夢鄉。
直到——
被一陣哭聲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