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開我!我要去找她!”原隰最終也哭了出來,最初是一滴兩滴淚,然後便是一串,擦都擦不乾。他拚命地爬到陣法的位置,卻再無那個人的一點點痕跡。
他拾起了那把九幽劍,毫不猶豫地朝自己的心臟刺了下去。
“不要——”
秦劍及時阻止,把劍搶了過來。
“你做什麽?我要去找她,誰都不準攔我!”原隰去搶劍,卻被初霽和秦劍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放開我,我要去陪她!”原隰掙扎著,卻無濟於事。
“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你送出來,不是為了讓你去送死的!”秦劍喊道,“你給我好好活著,否則怎麽對得起她?!”
“沒有她我活著有什麽意思?”
“你忘了她走之前說過的話了嗎?”初霽說,“她讓你承了她的長明殿主之位,你活著還有用!”
原隰充耳不聞,他如今生無可戀,什麽都聽不進去,一心求死。
初霽沒有辦法,突然想到了什麽“她沒有消失,也許她還活著!”
原隰眼中逐漸有了些亮光。
初霽知道此法有用,繼續道:“她走時什麽都沒留下,元神也沒有四散的痕跡,說明她也許並沒有魂飛魄散。而且長明殿歷任殿主都有一顆屬於自己的命星。現在屬於她的那一顆星宿也沒有滑落。而且她魔族血脈,她若死了魔尊祈鳶不可能沒有半點感應。種種跡象都表明……也許她還存在”
“原隰,你要相信她……她還會回來的……”初霽原本是想安慰原隰,隨便扯幾句謊,但他越說越把自己給說服了,好像他說的很有道理。種種跡象都表明——或許她真的還能回來。
“原隰,你要相信她,她可是榆火神君!”
“你給我聽好,今日害死她的不僅是魔族之人,還有另一方人從中推波助瀾,你要活著為她報仇!”秦劍道。
“她讓我做你的師父,從此以後你便跟著我,我會輔佐你。”初霽道,“你要幫她做她未完成的事,你要讓自己強大起來,你要找到她,你還要為她報仇!必須要活著,只有活下來,才有可能再見到她。”
一如當初慶逢問初霽的那句話——你還想再見到她嗎?
“我要活下來,我要趕快變強大,我要為她報仇,我要找到她……”原隰眼神麻木而空洞,一直重複著那些話。
“是他們害死了她,我要為她報仇!”此時原隰身體中的魔氣勢力愈見強勁,使他雙眼變得血紅,神色也逐漸狠厲起來。魔氣在他體內亂竄,使他表情逐漸扭曲,痛苦不堪。
“不好!不能讓他入魔!快壓製住他的魔氣!”秦劍道。
秦劍和初霽急忙幫他壓製魔氣。秦劍雖然說過要讓原隰做他的繼任魔君,但他現在要做長明殿的殿主,二者不可兼顧。而且此時他修為尚淺,魔氣只會損耗心神,有害無利。
*
距離那天已經過去十日。原隰被帶回長明殿,卻一直昏迷不醒。
那天,魔族內部大戰,重行被鬱壘所殺,浮川卻重傷逃走,至今沒有下落。魔族內戰平息下來,如今由秦劍和祭白平分天下。
榆火神君身死樞陽山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引起一片嘩然。
但是長明殿並沒有因此而衰頹,有初霽親自坐鎮長明殿,又有鬼帝鬱壘背後支持,無人敢進犯。
在此期間,鬱壘和少煊曾經嘗試用聚魂珠給舜華聚魂,卻依舊沒有成功。至於究竟是什麽原因,他們也不得而知。可鬱壘和少煊卻一個都沒有放棄。
明明沒有商量,可卻像是早就說好了一樣。他們都相信她終有一日能夠醒過來,並且堅定不移地為此不斷付出努力。
到第十日晚上,原隰醒了。他睜開眼愣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想究竟發生過什麽。良久,他回過神來,沒有任何多余的神情,也沒有說話。
自那日後,他臉上沒有再出現任何代表情緒的表情,也沒流露出任何悲痛欲絕的神色。無悲無喜。
與那日朝生死後的尋死覓活不同,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呆滯,而是堅定而剛毅的,卻也是淡漠疏離的,冰冷的。也失去了朝生最喜歡的那種明媚而溫暖的感覺。
自那日後,所有人再也沒見他笑過。
他恭恭敬敬地向初霽跪下,拜了三次,又敬了一杯茶,叫了聲“師父”。
他乖乖聽朝生的話,繼承了長明殿之主的位置。因為他不是神君,所以眾人都稱他為“殿主”或“大人”。
成為長明殿殿主後,他不準任何人踏足沉香殿半步。連他自己也再沒進去過一次。
他每日起早貪黑,甚至沒日沒夜地修煉,卻很少講過幾句話。
他不會喝得爛醉如泥,似乎也不會觸景生情,而後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也從未隨便朝所有人發脾氣。似乎從那一天走出來,他隻用了十天。還是在床上昏迷的那十天。而醒來後的日子,便是不動聲色,一切如常。
其實他這樣子也算平靜,甚至平靜得可怕。如果不知他經歷過什麽,他的舉止甚至讓人覺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頹然、麻木、哀傷、難過、悲痛,這些詞在他身上根本無從體現。仿佛這些情緒在朝生走的那天便全部用盡了,而余下的便是一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看來一個極其正常的人,只是性子清冷,不愛說話罷了。
只有照雲覺得,他這個樣子,卻是和當初的君上越來越像了。
長明殿裡,沒人再敢提起朝生,這個前代的殿主似乎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禁忌。
扶蘭養好傷後,就和居住在天虞山的鳳凰族人生活在一起,偶爾也會到長明殿尋初霽。過了幾年,她便和初霽成了婚,大婚那日,天虞山熱鬧了許久,原隰卻只在開始的時候露了一面,便回到了長明殿。
楚狂依舊把原隰當兄弟,照雲也時常給原隰說書講故事。長明殿的所有人都對他很好。但他知道,遇到她之前他一無所有,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她給他的。
黃泉碧落,他都一定要找到她。
*番外
(一)鈞天尋夢淚沾裳
賀鈞在許長安大婚後就離開了故地,去了縹緲仙門。有一次下山,他遇到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小姑娘約莫五六歲,無名無姓,跟著一個老乞丐四處流浪。後來乞丐死了,便只剩下她一人。
賀鈞看到了她那雙澄澈靈動的眼睛,想起了當年的驪珠。尤其是一群乞丐圍上來朝他要錢時,小姑娘一把拉著他就跑,更是像極了當年初見驪珠時的情景。
看小姑娘可憐,他把小姑娘帶回了縹緲,收她做徒弟,還給她取了枕月這個名字。
滄海月明珠有淚。他把枕月當成了他和驪珠的孩子,善待和照顧她。
可惜天不遂人願,枕月生了一場重病,藥石無醫,最終還是沒能挺過去。
那時賀鈞還不知道,枕月的死就魔君重行乾的。因為重行為魔蠱尋找宿主,而枕月的這具身體是他當時能找到的最完美的宿主。
枕月死後,賀鈞傷心了許久,卻遲遲不肯將其下葬。這時候重行找上門來,把魔蠱交給了賀鈞。
“你不是蠱師嗎?試試把本君的業種種在她身體裡,或許能讓她死而複生。”這是當時重行說的話。
賀鈞又怎會不知,枕月死了便是真的死了,就算是把蠱種在她身體裡,活過來的她也只不過是蠱蟲控制的行屍走肉。
“你可以給蠱蟲保留這具身體的記憶,讓她自以為她就是人,她就是你的徒弟枕月。到時候,一切都不會變。”重行說。
賀鈞猶豫之時,又聽重行說:“相信吧,一個人或一種事物的離開,總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於是賀鈞把魔蠱種在枕月身體裡,讓她成為了枕月,成為了一個人。
再後來,賀鈞便帶著枕月去看已經貴為王后的許長安。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被他當成他和驪珠的孩子來照顧的枕月,卻讓許長安誤以為她是賀鈞和別人所生的孩子,從而成了壓垮許長安的最後一根稻草。
許長安死後,賀鈞便把她的孩子北宮遙帶回了縹緲仙門,收他為徒。為了躲避敵國的追殺,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北宮遙隨賀鈞姓賀,改名為賀遙。
誰也不知,那個喪心病狂殺人如麻的賀鈞,從前也是一個慈父般的人。他把兩個孩子當成自己親生孩子一樣照顧,即使枕月連人都不算是,僅僅是一隻蠱蟲。當年殺了鷺華,他為了護下賀遙,甘願自盡以平息事端。
只不過執念這種東西,越深便越難拔除,最終便是一念成魔。
(二)遙遙雲中月
賀遙比枕月大兩歲,枕月便叫他師兄。
賀遙依舊記得賀鈞把他帶回縹緲仙門時的情景。
那時候他父母身亡,家國覆滅,心中只有悲痛和迷茫。站在縹緲仙門的七十七階石階下,他駐足不前。
枕月跑過去拉著他的手說:“師兄,以後你就跟著我混。我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沒有人敢欺負你!”
小姑娘笑的兩眼彎彎,如同太陽花一般好看。
賀遙說,“好。”
這一相伴便是幾十年。枕月天不怕地不怕,把縹緲的師兄弟們治得服服帖帖,唯獨最聽師兄賀遙的話。在賀遙面前,她永遠是最乖的。
如果沒有鷺華的出現,或許枕月真的會陪伴師兄一輩子。
枕月被賀遙種了碧落蠱後,她輕易便可以壓製蠱蟲的力量。但她依舊裝作是中了蠱,對賀遙言聽計從,從未反抗過。
原因無他,只是因為賀遙在枕月心裡,永遠是師兄,是兄長,是從小到大相依為命的親人。她或許會放棄愛情,放棄鷺華,但她永遠不會放棄親情,也永遠不會放棄賀遙。而賀遙,也永遠不會放棄她。
(三)淥水淨素月,月明白鷺飛
鷺華是在枕月死後才得知她只是一隻蠱蟲。後來醫聖千寒又用蠱術將她復活。
他的確接受不了她的真實身份,甚至,他自私地想,“我寧願她死在那處荒山上,也不願知道這個真相。起碼那樣,她還能用最美好的方式留在我的回憶裡。”
說這話時,鷺華甚至忘了她是為他而死。
他愛了枕月兩百年,整整兩百年他都用來懷念。可惜,打敗愛的或許從來不是時間,不是生死,更不是旁人,而是不愛了。
他對枕月的愛在於初見時的驚鴻一瞥,也在於日後相處中的相伴相知。按理說,她的一切好的不好的,他都見識過。可他終究還是接受不了她的真實身份,還是放棄了她。
或許愛本就是複雜的。其中有太多的原因讓人去愛,也有太多的原因讓人去不愛。
也或許愛從來都很簡單,複雜的不過是人心罷了。
當鷺華得知重生之後的枕月又被朝生殺死時,他心中早就沒了波瀾,甚至有一些慶幸。因為無論如何,當年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其實也沒有什麽,只是很遺憾罷了。
幾年後鮫人王便主動退位,鷺華登上了王位。但是這位王也注定不會再把心完完全全交給任何人,從今以後便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不過午夜夢回時,他依舊能隱約看到那個女子的傾城一笑,皎如明月。
*
“啪——”
扶桑先生重重敲了一下手中的止語。
茶樓裡的眾人應聲清醒過來。
“這便是《滄海遺珠錄》的所有情節。”扶桑先生捋了捋胡子說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