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許長安還是嫁給了北宮偃。那時的北宮偃已經繼承王位,許長安成了王后。
可是她取來的古籍卻根本不是記載著能讓人起死回生的辦法書,而是縹緲仙門的法術書。
北宮偃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人能讓人起死回生的辦法。這本書是他的祖父在年輕時從一個高人那裡得來的,後來誰也看不懂,便把這書收藏起來了。
賀鈞願意兌現當初對她的承諾,帶她走。可是許長安卻不願了。因為他愛的不是她,因為這是她最後的尊嚴。
於是賀鈞獨自遠走。其實那時,他便是去了縹緲仙門。他想,如果他自己成為了仙人,或許就能有辦法救活驪珠。他以為仙人是無所不能的。
賀鈞走後,許長安卻鬱鬱寡歡,即使北宮偃對她很好,但他依舊擁有三宮六院。他們之間同床異夢,誰也不愛誰。
她和北宮偃的公子的降生似乎是讓她唯一高興的事。
“給他取個名字吧。”北宮偃把這個給孩子起名字的機會讓給了許長安,“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就叫遙吧。遙遠的遙。”許長安說。
北宮偃笑了,“是‘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的遙吧。”
這句話很巧妙地把母子二人的名字都嵌了進去。許長安卻笑著沒有說話。她想說,是書寄北風遙的遙,是遙遠的遙。是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的遙,是抓不住摸不到的遙,只是遙遠的遙。
五年後,賀鈞回楚國看她,他那時便帶著五歲左右的枕月。許長安看著小枕月,以為那是賀鈞的孩子。
賀鈞走後,她更加悒悒不樂,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大病小病接連而至。沒想到,賀鈞無意之中帶回的枕月,竟然成了壓垮許長安的最後一根稻草。
終於又過了四年,敵國攻來,王城淪陷。北宮偃被殺,許長安帶著北宮遙四處逃亡。
賀鈞聞訊敢來時,許長安早已油盡燈枯。臨死前,她把公子遙托付給了賀鈞。
“賀鈞,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有個問題……南有嘉魚……嘉魚說的是阿驪嗎?告……告訴……”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許長安就斷氣了。
賀鈞也顧不上她如何得知了驪珠的存在,只是悲歎道:“傻瓜,南有嘉魚是因為覺得你貪吃呀!”
或許,這個名字是許長安唯一不和驪珠接近的地方。
而許長安死前的最後一滴眼淚,凝結成了一顆血紅色的珍珠。賀鈞終於察覺到了什麽——只有鮫人才能泣淚成珠,而在此前他從未見她哭過。
“阿驪,原來是你。你就是阿驪對不對?阿驪?阿驪!”
最終,許長安的屍體如同從前鮫珠破碎之時化為的那道灰燼一樣,煙消雲散,什麽都沒留下。
就在此時,南海龍綃宮的人也趕來。原來他們剛從長明殿得知了驪珠的去向,卻不想還是晚了一步,此時的許長安,也就是彼時多驪珠公主,早已香消玉殞。
到這裡,幻影也消失了。一切又歸於黑暗與平靜。所有人又回到了幽冥澗。
照雲記得自己當時對一件事情很是不解。既然鮫人沒有靈魂,龍綃宮當初為什麽那麽寶貝聚魂珠。現在想來,不過是鮫人王為他心愛的寶貝女兒聚魂用的。因為堂堂鮫人族公主,鮫人族第一美人,原本可以活上百年千年的人,卻為了一個賀鈞,心甘情願變成了只能活一世的凡人。
“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賀鈞反覆默念著這句話,邊哭邊笑,“窮極此生,壞事做盡,我不過是為了能再見到她。可惜,她再也回不來了。她說的對,眼前尚不可得,遑論千年萬年。”
賀鈞那樣愛驪珠,不過是因為在所有人唾棄他,厭惡他時,只有她真心對他好。她保護他,陪著他,甚至願意為他而死。這世上只有她對他最好,再也沒有一個人像她那樣對他好。
聚魂珠沒有聚到驪珠的魂,因為她只能活一世,一世過後,便魂飛魄散,消失在天地之間。但是聚魂珠卻引來了歸墟之境的記憶,說明祭壇的祭祀生效了,即使不能聚得魂魄,獻祭者也必死無疑。
賀鈞倒在地上口吐鮮血,看得出來已是強弩之末。
“師父!”賀遙去扶賀鈞,卻被祭壇的力量震開。
“阿遙,別過來了,我今日必死無疑,不要再做無用之功。”賀鈞強撐著說道:
“阿遙,臨死前,我有兩件事要告訴你。第一,你是阿驪的孩子,這麽多年我的確把你當成我的親生兒子。但我也的確自私到想要用你為祭召回阿驪的魂。”
“第二,月……月兒不是凡人。她……她是蠱人。就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死後,我……我把一隻蠱放入她的體內,最後這隻蠱開了靈智,有了意識,有了情緒,有了感情。你可以把她理解為行屍走肉,也可以把她當成一個活人。總之她就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至於你以後的路,為師便不能陪你了……他……他會護你……”
賀遙知道了枕月的真實身份,卻沒有流露出一絲半點異樣的神色。
賀鈞強撐著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而後身亡。至於他口中的“他”,說的應該是那個從未露面的神秘人。
“師父——”賀遙跪坐在地上,神情哀慟。
朝生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聚魂珠。
少頃,賀遙狠絕地看向朝生,眼神中帶著徹骨的涼意,“你早就知道我母親根本就不會回來,卻眼睜睜看著我師父以身祭魂,你倒是好算計。”
原隰聞言凝眸沉思,眉頭微皺。
“過獎。”朝生不鹹不淡道。
“而且,”賀遙繼續說道:“你早就知道許長安從小與太子定親,卻讓我母親成了許長安,你從一開始就把所有人當做傀儡一樣戲耍,明知道他們逃不過命運擺布,偏偏還要做那個擺布他們的人。看著他們求而不得、得非所願,你是不是像是在看笑話一樣?你用神明的眼光去嘲諷他們愚昧,眼睜睜看著世間一些痛苦卻置之不理甚至以此為樂,成為苦厄的助推者!”
原隰和楚狂皆垂眸,不知作何感想。而照雲隻當賀遙胡言亂語,發泄心中不快。
“你說什麽?”朝生挑眉,語調平靜,神色晦暗不明。
“我說你不配為神,因為你禍害眾生,冷血無情!”賀遙怒吼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想要殺你嗎?從前是因為我知道你束縛了月兒的自由——從你們交易開始我就知道。現在是因為你是害死師父的人,是讓所有悲劇發生的根源!”
“根源?”朝生冷笑,“不要把一切責任推到本座身上。不過是在為自己能夠心安理得所以找個替罪羊罷了。一切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關本座何事?再者說,要說根源,你是驪珠和北宮偃所生。如果沒有本座插手,哪有你?”
“是嗎?”賀遙諷刺地笑笑,“那我還要多謝你了?!”
“說完了嗎?說完就閉嘴等死。本座不耐煩聽你聒噪。”朝生沉聲說道。
言罷,她便把所有人帶離幽冥澗。眾人再睜開眼時,又再次來到了當初枕月被殺的那座荒山。
她現在,隻想證明一件事。
而一到荒山,鷺華就在那裡等候多時。他恭恭敬敬地對朝生道:“神君稍等片刻,父王隨後就到。”
朝生點頭。
賀遙劍眉緊鎖,目光逼人,“你要做什麽?”
“本座很早就約了鮫人王在此處見面,你們之間的恩怨是非,自己解決,本座絕不插手。”
賀遙毫不畏懼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會怕嗎?”
“這般狂妄,不過是有恃無恐罷了。但你背後的人也絕不會知道本座把你帶離幽冥澗,帶到了這裡。等他找到你,說不定你屍體都涼了。除非……”朝生頓了頓,若有所指道,“有人給他傳信。”
她微微勾唇,笑意涼薄而冰冷。
賀遙不再理會朝生,而是看向她身邊的枕月,柔聲道:“月兒,到我身邊來。”
照雲和楚狂都有些驚詫,同樣是知道了枕月的真實身份,賀遙和鷺華對待枕月的態度全然不同。前者一如既往,溫柔以待。後者卻難以接受,避之不及。
原隰則看向朝生,目光中流光盈動,不知在想什麽。朝生卻分明感受到,他此時的目光是沉重的,載著許多不知名的情愫,一直深深望著她。
“你沒聽你師父說嗎?枕月她是蠱人,說白了就是一個蟲子。你眼前看到的能說話會動彈的人,不過是被一個蠱蟲控制的行屍走肉罷了。”楚狂在試探賀遙,他想證明這世上是否真的有人會不在意這些。不在意那些所謂的醜陋,不在意那些所謂的惡毒。
鷺華聞此,心又被深深地刺痛了一下。
原隰也微皺眉頭,不知不覺地攥緊拳頭。
朝生看著原隰的樣子,不自覺笑了。她此時的笑很複雜,有嘲諷,有試探,有掌控全局的遊刃有余,也有看透人心的悲哀。又或許,這只是一個簡單而清淺的笑。她輕聲問原隰:
“怎麽,你是不是覺得,我和枕月很像?”
原隰不明所以,卻也有一絲被戳中心思的心虛。
“一樣讓人覺得可怕,難道不是嗎?”朝生的笑意更深,卻滿是譏誚。
原隰說,“我不怕你。”就算是那樣,我也不怕你。
朝生沒有說話。
賀遙卻嗤笑地看著楚狂,“不管月兒是什麽,她都是我的妻子。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多管閑事!”
從小到大,除了師父,只有枕月對他最好。他們一直相依為命,如果不是鷺華的出現,也許他們會一直相伴走下去。所以無論她是人也好,是妖也罷,甚至是蠱蟲或是什麽都沒關系,她一直都是她。
“可你不覺得和一條醜陋的蠱蟲相伴,的確令人作嘔嗎?”鷺華定定看著賀遙問道。他最不願意的就是聽到賀遙剛才那番話。他憑什麽毫不在意,憑什麽一如既往地愛她?鷺華不願輸給他,所以他比那些旁觀者更想證明賀遙的真心。
賀遙聽了鷺華的這番話寒意更甚,戾氣逼人:“醜陋?作嘔?你又是什麽東西?你連靈魂都沒有,如今也不過是個靠鮫珠維持生命的行屍走肉——不,現在在你體內的甚至都不是你原來的那顆鮫珠,而是其他靈獸的內丹,你就高尚許多嗎?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說她?你也配說愛過她嗎?!”
眾人皆默然,此時仿佛賀遙更加真實。世間偽善者無數,賀遙的確喪心病狂,卻也真實通透。與之相比,鷺華的愛不過是金風玉露一相逢,所見所感所得僅僅是那些所謂的美好的事物,卻未免太過單薄。
枕月漠然看向他們,“夠了,都別說了。我不會跟你走,”她對鷺華說道,“我不記得你了,你說的我也全都聽不懂,我要留在君上身邊。”
“你現在已經是自由之身。”鷺華也忍不住說道。
“不勞你們費心。”枕月說。
朝生看著神情冷漠的枕月,眼底是一片幽深的潭淵,讓人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