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原隰痊愈,朝生才回到長明殿。有千寒在,朝生倒是很放心原隰的傷。而且她有心結未解,並不想見他。
若是從前,她當然不會理會原隰的想法。就算原隰真的愛慕她,她大可以自私下去,對他的真心視而不見,隻把他當成讓自己歡心如意的物件一般。原本最初把他留在身邊,也不過是因為他和從前的祝余有幾分相似之處。
可現在,她卻不忍心了。他那麽好,她不忍心如此糟踐他的心意。尤其是看到他為自己擋在前面,朝生想到這裡,隻覺得不忍。
“難道榆火神君不敢直視自己的內心嗎?”
“神君難道想繼續自欺欺人嗎?”
那個人的話幾乎成了魔咒,讓朝生煩躁。
“朝生。”是原隰的聲音。
朝生坐在沉香殿外的石凳上,回頭看他。
他穿了一身淺色的衣袍緩緩走來——從前他總是穿深色,尤其是黑色。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朝生總覺得他比剛來長明殿的時候又高了許多,眉目之間也少了少年時的青澀,但是依舊如同少年一般意氣張揚,陽光而明朗。他在她面前斂去了乖張桀驁的神色,卻依舊掩不住骨子裡的不馴和清疏。可這樣的他才更加鮮活,純粹。一如初見時一般明媚耀眼。那樣乾淨溫和的笑,那樣一個別扭而溫暖的人。
是啊,總是能在他身上看到從前那個人的影子,卻每每耽溺在眼前人的光影裡。
朝生有些失神。
他因為之前受了重傷,臉色還有些蒼白,顯得有些單薄柔弱,眉目之間灑下細碎的陽光,為他略微添了幾分溫潤如玉的感覺。
他本就容色過人,這樣看來,更具欺騙性。
這麽看來,的確是一點都不像。無論是身形樣貌,還是品格心性,竟無一相似之處。
一點都不像。
可朝生仿佛釋懷了許多。
他就那樣走過來,長衣獵獵,仿佛帶著天地間所有的暖色。
“在想什麽呢,小姑娘?”原隰又這麽叫她。
朝生歪頭冥想的樣子,的確像一個不諳世事卻又要故作深沉的小姑娘。原隰輕笑,眼神裡是化不開的愛慕和溫柔。
“原隰,我比你大了幾千多歲,的確不是小孩子了。”
朝生神色一如之前一般平靜淡然,讓原隰想起了她幻境中的樣子。淡漠疏離,清冷孤傲,這原本才是她。
原隰輕笑,“在我眼裡,你一直都是你。”
朝生沒有深究這句話。
可原隰還是覺得心中苦澀。就因為他是凡人,她是神,就因為她比他大了幾千多歲,所以他永遠都不能靠近她嗎?他已經很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去追逐她的步伐,可有時還是覺得力不從心。
見朝生頭髮披散,原隰道,“我來幫你梳頭吧。”
“好。”她說。
不拒絕他,這仿佛成了一種習慣,甚至成了本能,讓她來不及思考就已經做出了回應。朝生有些懊惱。
梳妝台前,原隰神情極其認真,動作極其溫柔,仿佛不僅僅是在為別人梳頭,而是在精雕細琢一件稀世珍品。
看著鏡子裡的他手裡的動作,朝生想起了他在幻境裡對她說的話。
“你知道在凡間男子為女子綰發意味著什麽嗎?”
“在凡間的民俗裡,男子為女子綰發,是表達愛慕之情。想要和她永結同心,永不分離。”
“我為你綰發,是凡間那個意思。”
終究是要和他說清楚的,朝生想。
掃視到梳妝匣裡各式各樣的發簪珠花,原隰問朝生,“今日想戴哪隻發簪?”
朝生無甚趣味地掃了一眼梳妝匣,“右邊的櫃子裡還有兩盒發簪,你把它們取出來吧。”
“好。”
那“兩盒”的確讓原隰震驚了一把。這哪裡是“盒”,分明是“箱”呀。兩個木箱裡放著百十來支珠釵簪子,且個個做工精致,美而不俗。饒是原隰這樣的男子,也覺得那些簪子美不勝收。
不過更讓原隰好奇的是,朝生從前從不綰發,為何會有這麽多發簪。
當然,他也是這麽問她的。
朝生漠然看著那些發簪,說,“年幼時就很喜歡這些,可那時我爹娘不在身邊,看顧我的人自然不會關心到我所有的需求,所以那時的我沒有,卻想要得到。如今我想要什麽都會有,於是就總喜歡搜集這些,且總覺得不夠。從前缺了的,現在就算是再多,終究也補不回來了。”
“可我對其中的任何一支發簪都不是特別喜歡,只是想把它們搜集起來,僅此而已。”朝生說。
原隰心疼她幼時的孤獨,同時也覺得她想說的遠不止於此。
“所以,是在補缺從前的遺憾嗎?”他問。
朝生淡然一笑,“遺憾……遺憾是補不好的。”她眼中有無奈,也有釋然。
朝生看著原隰那樣疼惜的目光,隻覺得難受。她想到了從前有人對她說過的話,“如果一個人愛你,那他的眼裡就會有疼惜和憐愛,如果不夠愛,就只有佔有的欲望。”
他或許是真的愛她吧,她想。可是越是如此,她越應該和他說清楚。如果現在不說,以後更殘忍。
她說,“對物是如此,對人也是一樣。我對任何事物或人的喜愛僅止於此。沒有那麽深刻。有沒有都一樣,多少都一樣,不是非哪個不可,不喜歡時也可以隨時丟棄,甚至像這些發簪一樣,放在盒子裡,置之不理。”
原隰覺得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有些難過,她到底還是像小孩子一般的心性。難過之余,又覺得心涼,甚至有些慌亂,是不是她發現了什麽?
“所以……”
“所以原隰,不要愛慕我。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愛,我的喜愛也十分自私,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我對你,並無深情和執念。”
原隰苦笑,早該猜到的不是嗎?她怎麽可能會喜歡自己。可是那顆自以為無堅不摧的心,還是會疼。
這麽長時間不見她,一見面不問他傷勢如何,卻說這麽讓人難過的話,他想,她的確心狠。可他,卻還是貪戀她從前對他的好,貪戀她難得的笑。
“你……你是怎麽知道的?怎麽知道……我愛慕你……”
朝生沒有答他。
他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他以為只要他不說她就不會知道。原來……她都看出來了。
“其實原本你不提,我可能不會這麽早說出來,甚至也許永遠都不會說。我寧願這樣,像現在這樣一直陪在你身邊。可是卻是你先把話說開了。”原隰垂眸,不敢看她的眼睛。如果看到她眼裡有一絲一毫的嫌惡和厭棄,他都會受不住的。
原隰勉強壓下心中的難過和不安。“現在你都知道了,你會讓我走嗎?讓我離開這裡,離開……你身邊?”
不等朝生答他,原隰又連忙道,“朝生,別讓我走好不好,讓我就這樣留在你身邊,你就當這些從來沒有發生過,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他眼角微紅,眸子裡似氤氳這水汽,濕漉漉的,樣子極其乖巧可憐。明明是不卑不亢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又像是卑微的乞求。他從前生來傲骨,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如今這般,卻是甘之如飴。
“怎麽會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呢?怎麽會還能像從前一樣呢?”朝生也有一瞬的悵然,從前那樣,的確很好。可是有些事情,就是覆水難收。
原隰覺得此刻的心寒冷如冰,湧上心頭的寒意又蔓延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徹骨寒涼。有那麽一瞬的絕望,他以為她要趕他離開,她要棄了他。
他急忙抓住朝生的衣袖,“不,你說過的,要我留在這裡陪著你。當初是你強行把我留下來的,你寧可殺了我也要我留在這裡。當初我死都不願意,可現在我心甘情願。你不準賴帳。”
“我……”
如今既然徹底說開了,原隰也什麽都不顧了,反倒無賴起來:“當初是你要留下我,現在就算你讓我走我也賴著不走,我死都不會走,或者你殺了我。”
原隰越說越理直氣壯,甚至底氣十足,從方才可憐巴巴的樣子,瞬間變成了之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乖戾少年。
朝生看著這樣的他有些心疼。原本他有錚錚傲骨,如今卻情願卑微地低頭。
朝生看著他,說道,“我原本也沒打算讓你離開這裡。畢竟你承了初霽的神職,你若是離開,誰來幫我做那些麻煩的事。”
原本是很無情的話,她如今留下他只是為了讓他幫她做事。可原隰還是感覺身體瞬間回暖,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只是,她讓他留下來,留在她身邊,這就夠了。
“日後你就拜初霽為師,讓他把自己的本事和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你。這些事情我已經告訴他了,他也答應了。”他不答應也得答應。
這便是朝生讓初霽付出的代價。初霽之前向來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從不收徒。如今朝生幫了初霽那麽大的忙,只要這麽一個代價,已經是很便宜他了。
“你費盡心思幫他,最後卻是把好處給了我……”原隰有些恍惚,“你還是對我那麽好……”
當初在縹緲仙門時,她說不能便宜了初霽,一定要把這些討回來。那時候,他還問她要如何討回,她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原來是為了他。原來她早就想好了。就算現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也沒有改變之前的決定。那是不是說明,她不討厭他,甚至可能有點喜歡他?
原隰這樣想著,又自嘲自己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