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原隰再去見朝生時,她又像初見時一般背對自己。
山環水繞的仙境中,雲霧繚繞。偶爾還能看到幾盞外觀精致好看的長明燈。
不知為什麽,天虞山的太陽沒有人間那般明亮,顯得長明殿有些清幽昏暗。但這並不影響長明殿裡的光景。
黛色淺深山遠近,碧煙濃淡樹高低。
這裡確實仙人的居所。
青黛色石碑上刻著“落白淵”三個字。
附近種著大片大片的梨樹,朵朵梨花盛開,香遠益清。白茫茫一片,忽而微風拂過,漫天落英洋洋灑灑,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
正應了那首詩:
冷豔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
確是名副其實的“落白”。
遠處一泉眼噴著泉水,翻飛千尋玉,倒瀉萬斛珠。旁邊的花木皆生氣勃勃,欣欣向榮。
石砌的琴台之上,置著一把梧桐木琴。朝生隨意坐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琴弦,發出的琴聲卻意料之外地應和這泉水聲,清泠悅耳。
杳默喚了聲“君上”便退下了。
朝生依舊是初見時那般長發披散,不加任何釵飾,也不綰束。此時她著一襲月白色衣裙,廣袖寬衣,裙擺拖地。裙邊用銀絲線繡著綻放著的曇花,雅麗素潔,貴而不俗。
雪白的花瓣落在她的肩頭,又旋即飄落。她便這樣與這梨花、泉水和琴聲一同融進這畫裡。
趙原隰隻覺這畫面無比賞心悅目,一時間看得出了神。
“過來。”朝生道。
趙原隰回神,緩緩走近她,邊走邊還想著,她今日是否依舊戴著面具。
直到走到她面前……
趙原隰著實十分意外。
眼前的女子面如芙蓉,眉如柳葉。膚色白皙,纖秀明麗。細長的丹鳳雙眼在眼角微微上挑,純澈無瑕之中卻帶著一絲靈動和嫵媚。瞳孔黑白分明,眼中若有星漢銀河,耀眼璀璨。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塗砂不點而朱。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顧盼神飛,見之忘俗。
相較之下,樹樹梨花皆淪為陪襯,不及她半分顏色。
是個絕色而清冷的美人。
可是看她的模樣,分明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又怎麽會是長明殿裡的神君?
這般清冷的人又怎會養著那麽多男寵?
趙原隰心有疑惑,一時不知說什麽。
她丹唇微抿,雙眼凝視著自己,看得極認真,卻分毫沒有神君的威壓和架子。
朝生就這樣光明正大地直勾勾地瞧著趙原隰,腦海中閃過的是一個人的笑顏,也如趙原隰這般年少、明朗、乾淨。
趙原隰反而被她看得有些臉紅,輕咳兩聲,不自然地別過臉。他正欲退遠一些,卻被朝生拉得更近了一些。
“神……神君……”趙原隰看著招生抓著他衣袖的素手,劍眉微蹙,有些抗拒。
“神君……逾矩了……”
“逾矩?據本座所知,你從不在意凡間的禮教規矩,甚至厭煩得很。況且,這裡是長明殿。”朝生依舊是清疏平淡的語氣,無喜無怒。
“但我不是輕浮之人。”趙原隰道。
“我輕浮嗎?”朝生雙眉微蹙,似在思考這個問題。
趙原隰:“……”
她此時的表情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般,調戲了別人卻自知。
趙原隰想給自己一巴掌清醒一下。小姑娘哪裡會調戲人!
“我沒說你輕浮。”趙原隰道。
“但你就是這個意思。”
趙原隰:“……”
“你怎麽知道?”他問。
“就是知道。”
朝生一本正經地說著小姑娘撒嬌的話。趙原隰覺得自己有些受不住,一定是清冷美人道行太高了。
“我……我的意思是說我和神君無親無故,沒有半點乾系,所以不該如此親近。況且……我也不願。”趙原隰垂眸,話語中帶著疏離。
“親近?”朝生似不捉道一個整句話裡她認為比較重要的詞。
“親近麽?”她問。
趙原隰無奈。
“整個長明殿都是本座的。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包括所有人,都是本座的。”
“也包括你。”朝生道。
趙原隰:“……”
“我不是。”趙原隰道。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我……”
“你就是。”
“我還沒說完……”
趙原隰被朝生氣笑了。索性也不和她爭了,如同她一般席地而坐,隨口道:
“神君怎麽和小孩子一樣?”
“本座比你大。大很多歲。”朝生道。
趙原隰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又問:“神君把我留在這裡,究竟要做什麽?”
“陪本座。”
“陪你?陪你做什麽?”趙原隰有種不好的預感。
“讓本座每天都能看到你。”
趙原隰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
“為什麽?”
“不為什麽。”朝生向來不喜歡解釋。
“如果我不願呢?”
“你已經在長明殿了。況且,你拿什麽來違抗本座?”朝生語氣依舊平靜,卻不容反駁。
“我在這個世上,已經沒什麽可失去的了,包括我這條命。你若願意,大可隨時拿去。”趙原隰有著少年該有的乖戾和執拗。他可以死,但不會屈服。
“世人皆求生,你卻求死。或是……以死相逼?”朝生挑眉,看向他時,神情有些冰冷。
“總之我不會臣服於你。”趙原隰不再看她,眼神中帶著強烈的抵觸。
兩人都不再作聲。
良久,朝生道:“這裡不好嗎?”
她的神色有些落寞和失望。幽深的眸中似找不到焦距一般,黯然的眼底卻十分平靜。冰冷驕傲,卻也孤寂寒涼。
趙原隰看著她這個樣子,有一瞬的心疼。
她是因為很孤獨嗎?
趙原隰又想給自己一巴掌。怎麽可以同情她?她現在可是自己應該敵視的人。
說敵視是不是太重了?總之不該憐憫同情她!趙原隰如是想著,嚴肅地看向朝生,道:
“不好。”
“哪裡不好?在這裡,你有無限的自由,想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不出長明殿,想去哪裡都可以。你不必為奴為仆,也沒有人會為難或者輕視你,這樣……不好麽?”
“說到底,還是要被你囚禁,被你限制自由。你要我做什麽,做你的男寵嗎?!”趙原隰語氣加重了幾分,帶著譏誚和戾氣。
朝生怔了一下。還沒人敢對她疾言厲色,但她沒有生氣。她在想另一個問題。
辛夷說趙原隰脾氣大難伺候。可見是真的。
同他……卻是一點都不像。
明明很像的,為什麽不像了?還是……從來都不像……
朝生思考著這個問題,靜靜地凝視著趙原隰。
她的眼中沒有怒意,也沒有凶狠,只有他……或是什麽都沒有。
“看我做什麽?你是不是認為從沒有人敢和你這麽說話,覺得我有損你的威嚴?還是覺得我身份卑賤,連做個男寵都不配?!”
朝生深黯的眼底劃過一抹異色。
還是很像。明明不像……說不出哪裡像……
“他們不是男寵。你若想做,不是不行。”
朝生說完,便起身離開,沒等趙原隰再說什麽,她早已沒了蹤影。
“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他們?”趙原隰喊了出來,卻無人應答。
為什麽覺得她什麽都知道?還有……她剛才是生氣了嗎?
趙原隰本也沒打算討好這裡任何一個人,所以乾脆不再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