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裡殿外都燃著燈,自杳默來了長明殿這六百多年的時光裡,都不見其熄滅。
今日,他帶來兩個客人。
辛夷站在門前迎他們,只見杳默走在前面,兩個客人跟在後面。
來人皆是凡間王侯貴族模樣穿著。一個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五官端正,神情莊嚴肅穆。另一個則是一個年輕男子,二十歲左右的樣子。眉目俊俏,龍章鳳姿,皎如玉樹,相較杳默有過之而無不及。黑眸之中神采奕奕,果真是少年意氣,風流明媚。臉上神情也較為柔和,倒不像是來辦正事的——倒像是來踏青的。
辛夷暗道怪哉,面上依舊是萬年不變的沉穩平靜表情。她道:
“兩位客人在殿內稍作歇息,君上一會兒便來。”
那中年男子連忙恭敬道:“不急不急,且讓神君先忙,我等本就閑來無事,能在神殿中等候也是我等福氣。”
辛夷對他的態度很是滿意,頷首後離開。
少年對他的態度卻露出不屑的神色,當著杳默的面冷哼一聲,卻不看他一眼。
中年男子立馬厲聲斥責少年:
“放肆!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豈容你妄為!不知分寸!”
少年笑笑,分明的明朗肆意的笑,卻帶著不加掩飾的譏誚。
杳默見此,並無其他表情,隻道:“長明殿不可喧嘩。”
中年男子馬上噤聲。
“二位隨我來。”杳默帶著兩人走到一處殿前。
匾額上古體寫成的“拾遺殿”三個大字莊嚴而醒目。
長明殿是整個雲宮的統稱。內裡卻分布著大大小小百十來個宮室,拾遺殿便是其中之一。
漆黑色殿門上鍍著金,偏暗色的金上雕刻著上古凶獸饕餮和混沌。門的兩側用古字刻著“使汝流轉,心目為咎”和“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兩句話,少年的目光在字上停留了一瞬後淡然走進殿內。中年男子卻駐足了許久。
“閣下在瞧什麽?”杳默向來寡言,今日卻多了一句嘴。無他,只是覺得那男子磨蹭。本可斥責一句或催促一聲,偏生他就是個謙和的性子,實在做不來那等刁蠻莽撞之人。
“哦……”男子回過神來,看向杳默,頓了片刻,斂盡所有神色,道:“敢問仙君,四大凶獸,不知為何選中雕這兩隻?”
“饕餮食欲無窮,甚至可吞噬自己,是為無窮之欲也。混沌有眼看不見,有耳聽不清,是為是非不分也。前代神君認為,此二者之乃萬惡之源,更甚於萬惡。故刻之以警醒後世。”杳默道。但他心知,那男子看的不是凶獸,而是那幾句話。
“惡……”男子若有所思,不再多言,入了殿內。
杳默取出揣在懷裡的冊子,提筆寫道:“初七,來客凡界之人。大梁朝永安王趙溯,及其三子趙原隰。”
凡人來此所求,不外乎有關生死之事。很久之前便聽君上說過,世間之事,除卻生死皆是閑事,杳默深以為然。
只是不曉得這身處高門的王爺,所求為何,以至於拖家帶口。杳默雖不知,但卻不那麽好奇。幾百年,什麽事都見過了,便隻當是尋常事了。
趙溯進了拾遺殿,卻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情景,反而置身於一片黑暗之中,五感俱失。他感到一陣沒有來由的恐慌。
“原隰!原隰你在哪裡?!”趙溯急切地喊著趙原隰的名字,卻無人應答。
眼前突然迸出一道刺眼的白光,趙溯伸手遮擋,卻融進了白光之中。
趙溯看到了年少時的他。
那是一處熱鬧的街市,身為永安王世子的趙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那時的他跟隨父王自疆場歸來,連奪五城,逼得敵國簽下五十年不犯的契約,可謂是戰功顯赫,名滿天下,榮寵一時。
他隨其父永安王帶著車馬隊伍在街上遊行,這也是天子的恩澤,要讓大梁皇城的百姓都看看鐵血戰王和英雄少年的風姿。
都說凡間之人中舉登科後便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暢快和風光,而趙溯雖是武將,卻也有此心境。
可也就是在那天,他明了了此生的風光榮寵、春風得意,遠不及遇到沈燕紓那一刻的驚鴻一瞥,一眼萬年。
此時的趙溯不知是一個旁觀著幾十年前的自己的看客,還是馬上遊行的自己。總之在這亦幻亦真的世界裡,他知道,他又能再見到她了——他馬上就要見到她了。
遊行的隊伍被前面的人群擋住了。街道上頓時水泄不通,人滿為患。
“怎麽回事,前面發生何事?”永安王問。
“我去看看。”趙溯說著便下馬走到前面。
只見一個青綠色衣衫的年輕女子劍指一公子,面上帶著七分怒意,三分霸道,模樣好不威風。細看那女子臻首娥眉,明眸皓齒,端的一個豐姿綽約的絕代佳人。
四十五歲的趙溯看著容貌依舊的沈燕紓,生出了縱使相逢應不識的感慨。
“燕紓……”他輕喚一聲,卻無人應答。他伸手想觸摸她的臉,卻從她的身體穿過。
這裡沒有人能看見這個中年的趙溯,他也觸碰不到任何人。
沈燕紓身後蜷縮著一個楚楚可憐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說著“請女俠為奴家做主”的話,再加上旁邊圍觀的百姓的議論,整個事件一目了然。
“你放心,膽敢強搶民女,我看他是想吃牢飯了。送到官府最為妥當。”沈燕紓義正言辭道。
“送官?”被劍指著的公子嗤笑,“你可知本公子是誰?”
圍觀百姓皆議論道:
“刑部尚書家的公子,京城哪個不認識啊。”
“可不是嘛,他爹就是官,官官相護,怎麽可能因為區區小事把兒子送進大牢?”
“就是就是……”
沈燕紓聞聲蹙眉,“刑部尚書之子是吧,”她頓了頓,狡黠地壞笑,“既然送不了官,打你一頓長長記性也好!”
不等那公子反應,拳腳便招呼到臉上。公子未曾習武,根本招架不住這一頓拳打腳踢。
“啊……你這潑婦……救命啊……來人呐……潑婦……爹啊……救我呀……”
公子被揍得鼻青臉腫,說起話來都語無倫次,百姓皆拍手叫好。
少年趙溯被沈燕紓英姿颯爽的風韻氣質吸引住了,他把一切看在眼裡,卻不覺得她的舉止粗魯潑辣,反而認為她俠義丹心,英勇無畏,甚至她的舉動有些……可愛。他不自覺嘴角上揚,心也不知被什麽牽住了。
“冤有頭債有主,今日打你的是我沈燕紓,你若是不服,就來丞相府找我。到時候,看誰有理!”沈燕紓道。
眾人皆歎怪不得這女子如此膽大肆意,原來是丞相府的千金。但人們還是佩服這女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之心,畢竟這皇城之中,有那麽多名門貴女,卻又有幾個像沈燕紓一般英勇仁義。
是啊,世上女子千千萬,卻只有一個沈燕紓。即使找到那麽多相似的,卻都不是她。隻這一個人,便讓趙溯執著二十多年,用盡方法留住她。可終究卻應了那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中年的趙溯如是想著,不由得悲從中來。
恍惚之間,眼前的場景又變了樣子。
此時的他身處皇宮之中。
歌舞水袖如雲,笙簫管弦不絕。少年皇帝大擺慶功宴,為趙溯父子的赫赫戰功慶祝。
“皇叔和從之為我大梁立下汗馬功勞,不知想要什麽獎賞?”皇帝趙沂舉杯問道。
趙溯表字從之,與皇帝趙沂相差不到兩歲。
永安王起身恭敬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這是末將應盡之職,並不敢要獎賞。”
趙沂笑笑,道:“從之呢?想要什麽獎賞?”
趙溯正欲說“沒有”,卻被趙沂搶先開口道:“千萬別跟朕說什麽都不想要。若朕的臣子個個都無欲無求,那朕還要靠什麽來號令他們呢?”
趙溯點頭,道:“臣弟對京城一女子一見傾心,想讓皇上做個媒人,幫臣弟求娶那女子。”
“哦?”趙沂挑眉輕笑,打趣道:“不知是誰家的女子如此有福氣,竟能入了從之的眼。從之的眼光向來是最挑剔的。”
“是丞相府千金,沈燕紓。”趙溯道。
在眾人沒有察覺的地方,趙沂暗自握緊了酒杯。
……
場景又突然變換。
一時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整個永安街張燈結彩,人山人海。
少年趙溯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喜悅之情。今日他終於得償所願。
喜轎落下,新娘下轎。拜過天地後,便送入洞房。
“哇……”是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趙溯與沈燕紓的第一個孩子降生了。
再後來——
“咳咳……”床榻上的沈燕紓已然面黃肌瘦,形如枯槁。
“燕紓、燕紓……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尋來天下最好的名醫來醫治你,燕紓……”趙溯緊握著沈燕紓的手,雙眼通紅,說話聲音似帶著哽咽。
沈燕紓卻滿不在乎,神色之中,甚至有釋然之情。她用盡最後的力氣,道:
“不必了……替我照顧好那個孩子……”
語畢便閉上了眼。
“燕紓、燕紓……不、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