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華說,“本想去看她的。想偷偷去看她。我告訴自己,就只看她一眼,悄悄的,誰也不驚動,也不讓她發現。就一眼……可是……可是我知道,我見了她,一定又舍不得放手了,我一定會想把她搶回來。我不想打擾她的幸福。只要她好好的……她好好的就好了……”
“強扭的瓜,終究不甜……”
“我不會再去見她了……我就放過她吧……”
你放過她,可是誰來放過你?
其實李京儀很想這麽說,但他也知道他這麽說無異於在鷺華被傷得支離破碎的心上再補一刀。
他選擇沉默,或是陪他一起難過。
有時候,真正的朋友也許並不需要那些無能為力的話語的安慰,只是需要默默地傾聽和陪伴而已。
因為有些話語無論你說得多麽真誠,但是如果無法解決實際的問題,那麽那些安慰注定是蒼白單薄的。
傾聽,才是最好的安慰。
李京儀一直都覺得鷺華不是普通人,而這一點,也在一件事之後得到證實。
在一個雨夜,鷺華的院子裡傳來了打鬥聲。李京儀被吵醒後,以為他家遭了盜賊,連忙取了一把劍,想也不想地衝進去幫忙。
他之前是一個書生,現在是一個商人。無論何種身份都手無縛雞之力。但是為了知己,他也毫不猶豫地去救他,哪怕拚了這條命。
士為知己者死,大抵如此吧。
可是當他衝進院子,打鬥聲卻戛然而止。
李京儀看著眼前的一切,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傾盆大雨之中,鷺華手持長劍,靜默地站在那裡。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屍體。
雖然黑夜裡看不清,但是李京儀覺得,地上的水一定是紅色的。血水和雨水,還有那濃重的血腥味。
但這還不是最讓他震驚的。最讓他驚詫的是他只在書上看到過,卻見所未見的事物——也就是後來從鷺華口中得知的鮫人。
地上的屍體,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尾。李京儀最初看到他們,以為是妖怪。
“他們都是在死後才化回原身的。”鷺華神色自若道,“鮫人族修煉者不在少數,且修為不低,化成人身不是難事。”
“京儀,這是我最後瞞你的一件事。本想一輩子都不告訴你,好歹這樣,你可以一生平安無虞。但是今天你還是來了,不顧性命地來了,來救我。我覺得有你這樣的知己是我的榮幸。況且,離別的時候也來了,我應該把一切告訴你。”鷺華的神色中是真摯的笑意。
“你也是鮫人嗎?”李京儀問。他沒有恐懼,也沒有逃避。
鷺華聞言起初有些驚訝,似是沒想到他會猜到這一步,但旋即笑笑,“不錯。你一直都很聰明。”
“不難猜的。你給了我那麽多珍珠。十多年了,我已經不複年少青春,可你卻一點都沒有變。你所識有修仙之人,刺殺你的卻是鮫人。你總在不經意間說‘你們凡間’、‘你們凡人’,我知道,你注定不是一個普通人。”李京儀像從前一樣看著他,沒有半點懼怕的神色。
“你怕我嗎?”鷺華問。
李京儀笑著搖頭,“不怕,你不會傷害我的。”
“京儀,浮世人間,終有一別。臨別之前,我有話囑咐你。”鷺華遞給他一塊五光十色的鱗片,“此物就當是你我相交十余年的信物,若你來南海找我,我定會以攜南海諸子民相迎。若是沒有再見的緣分,此物也權當是個念想吧。”
李京儀接過鱗片,仔細收好。
“你此生還有一劫,不過破財便可免災。只要你願意放下身外之物,便可安享余生。”
“在我們鮫人一族,有一種刑罰,專門針對以下犯上、罪不可赦者。犯錯的鮫人要提取他體內的膏脂肪製成長明燈,以祭祀供奉海神玄冥。”鷺華說。
他把院子裡鮫人的屍體拖到房間裡,把他們身體裡的油脂提取出來,做成十八盞長明燈,交給了李京儀。
“同族相殘,很殘忍是不是?可是凡間又何嘗不是?自相殘殺的事到處都會有。比之凡間那些慘無人道的酷刑,我倒是認為,我們的刑罰輕了許多。”鷺華說這話時譏誚地笑著,語調雲淡風輕,這的確是他平日裡的樣子,卻又不像是他。
“用鮫人油製成的長明燈萬年不滅,當你窮困潦倒時,可以售賣此燈度過難關。此燈價值連城,可保你你此生衣食無憂。但我不希望你把這件事泄露給旁人。我知道你生性善良,定不會做如此殘忍之事。但是難保有心之人不會為了一己私利屠殺我同族。所以……”
“你放心,我不會那麽做。你相信我。”李京儀非但沒有害怕,還一臉堅定。
鷺華真的走了,李京儀難過了很久。但是他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選擇祝福鷺華。
鷺華的話他一句也沒有忘記,至於那劫數,也如期而至。
李京儀日益富裕,成了當地首富,卻被山賊盯上。夜裡李家被山賊偷襲,李京儀從容應對,為了保護妻兒,將財產盡數交給山賊,分文不剩,隻留下了放在鷺華宅子裡的長明燈。
的確如鷺華所言,破財免災。他雖然失了財物,但是一家平安。思及此,倒也十分坦然。
尤其如果一個人的一生再遇上一個類似仙人的人,仿佛自己的格局也放大了不少,很多事情便也看透了。
所以,如今他雖一貧如洗,卻也並不貪婪,隻賣出幾盞長明燈湊夠糊口的錢,便用剩下的錢開了一家燈鋪,做著小本生意。這也是鑒於之前的教訓,樹大招風,與其家財萬貫卻被賊惦記,倒不如平平淡淡,吃喝不愁足矣。
再後來,兒女都成了家,妻子也因重病故去,他此時,算是了無牽掛了。
可是每當望向南方,他總能想到書中那句話,“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他想起了他此生的知己,那個一向瀟灑爽朗,笑得十分肆意的鷺華。
李京儀看著手中的鱗片,“去南海找他吧,如果能見到他,我此生就真的沒有遺憾了。”
“可惜,世事弄人。原本我已經打點好家裡的一切準備動身去南海,我的兒子卻因得罪了權貴被打入大牢。太守說了,只要能夠拿出五萬兩贖金,就能保他安然無恙,釋放他離開。我雖是生意人,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我只是小本經營,哪裡拿得出那麽多錢來?於是……隻好將剩下的長明燈高價售出,換取錢財。”
從而就有了一盞長明燈值五萬兩的事件。
聽到這裡,朝生也已經了然。這些長明燈是十多年前就製成的,看來和鮫人族最近失蹤的貴族沒什麽關系。
“鷺華不是凡人你不害怕,本座不是凡人你卻害怕。”朝生輕掃一眼李京儀,對他的行為頗為不解。
“因為……因為我知道他是不會傷害我。”李京儀惶恐道。
“除去那些吃人的妖怪,沒有人會閑得去傷害一個凡人。你大可放心。”原隰道。
李京儀看兩人不像是會隨意殺生的,便也不那麽害怕了,他說,“其實我這一輩子活得也算瀟灑自在,到如今也沒什麽牽掛了。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再去看我的故友一眼,所以格外惜著這條命。”
原隰之前從沒有朋友,也不甚理解他的情感。不過能做到這個地步,可見他們之間情誼深厚。
只不過……
“就算是為了籌錢,一盞燈五萬兩,也委實是貴了些。”原隰道,“你如何就能保證一定有人會花大價錢去買呢?”
“就是因為不能保證,才引出了這還陽保命的噱頭。一聽說是讓人起死回生的神物,自然就有人買。要知道,這世上即使有萬貫家產,也賣不回一條命。”李京儀也沒了顧忌,直言道。
朝生慵懶地坐著,看著這個這個一生都本分的凡人,如今卻把一盞燈的價錢抬得如此之高,似乎有些矛盾,卻也讓人覺得諷刺,又有些悲哀。
當然,朝生知道這件事很悲哀,但她卻不能感同身受。世間疾苦太多了,她不是什麽博愛善心之人,更不是救世主。
“既然是籌錢,五萬兩應該足夠了,你難道打算把所有長明燈都賣出去嗎?”原隰不覺得李京儀是個貪婪之人。
“我隻賣掉一盞給陳員外,待兩日後他把錢送來,我把兒子從大牢裡救出來,就可以動身去南海了。至於其余的那些長明燈,我並不準備全部賣出。我隻籌夠去南海的錢就可以了。”李京儀道。
朝生似乎捕捉到什麽,她盯著那盞長明燈問道:“出去賣給陳員外的那盞和你之前賣出的,還剩下多少盞長明燈?”
“十二盞。”李京儀如實回答。
這個數字……怪不得。朝生如今已經了然一切,自然懶得再搭理他。
原隰卻依舊有疑惑:“你的意思是燈已經給那個陳員外送去了,但是他還沒給錢?怎麽,這陳員外這麽有錢,居然也會賒帳嗎?”
原隰面上沒有笑意,反而語氣意味深長,讓人不覺得是開玩笑。
李京儀雖然看不懂他的意思,但也據實回答道,“說的是死而複生,總要等人複生了,這買賣才算完成。”
死而複生?不是說這只是騙人的噱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