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的棺材鋪今日來了一個面生的人。不,準確來說,應該是鬼。
是一個看不出容貌,聽不出聲音的女鬼——倒不是她死狀太慘,面目全非,而是她原本就沒有了容貌和聲音。
她來的時候,正是日暮時分,晝夜分割之時。
那時候,楚狂正在他的太師椅上打瞌睡。
棺材鋪的門是開著的,她來的時候,也帶來一陣陰風。
楚狂翻了個身,手中的扇子掉落在了地上。
“啪——”
楚狂猛然醒過來,便看到了定定看著自己的女鬼。
楚狂不緊不慢撿起了扇子,又躺了下去,順便翻了個身,背對那女鬼,喃喃了一句:
“老子這裡賣棺材,輪回投胎不歸老子管。”
那女鬼恍若未聞,依舊直勾勾地看著他。
“不對呀!”楚狂猛然坐起來,使勁嗅了嗅,“你既然已經入了陰司,為什麽還要回來?”
“你怎麽知道我曾經去過地府?”女鬼問道。
這是女鬼通過靈識向楚狂傳遞的話,但那聲音依舊沙啞難聽,根本不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如果是靈識傳音,那聲音應該是屬於她自己的。但現在顯然不是。這只能說明,她早就忘記了自己原本的聲音。
楚狂意識到,這是個沒有聲音、沒有容貌的女鬼。
“很簡單,你身上有忘川河邊的泥土味——那種氣味很獨特,與普通的河泥並不一樣。那是一種……”
楚狂閉著眼睛仔細想了想,默默感受了一下,“那是一種摻雜著苦澀的味道的甜味……”
楚狂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女鬼,擺了擺手,“算了算了,說了你也聽不懂。”
“還有就是,”楚狂補充道,“除了那種氣味,你身上還有彼岸花的花香,不用想也知道,你曾經去過冥界。”
女鬼沒有反駁。
“說吧,你來這裡有什麽事?”楚狂問。
他知道,如果是陰司能解決的事,她不會再回陽間,更不會找到這裡來。
“或者說,你是怎麽找到這裡來的?”楚狂又問。
“因為你不是凡人。這裡靈氣匯聚,我是被吸引到這裡的。”女鬼說,“至於所為何事,我想找一個人。我有些事放不下。”
原本她已經去了地府,過了奈何橋。可就在喝孟婆湯的一刹那,她不想忘記,因為她釋懷不了。
“於是你費盡千辛萬苦從地府逃出來,在人間東躲西藏將數十年光景?”楚狂總結道。
“是。”
“叫什麽名字?哪裡人?”楚狂問。
“江沁雪,宛丘人。”
楚狂:“……”
楚狂死都不願意相信,站在他眼前的女鬼是不久前被原隰殺了的江懷澈的生母。
他去地府走了一趟,反覆確認兩三遍,才確信江沁雪的確很早以前就死了,但是一直沒有投胎。
“人生何處不相逢。”楚狂感歎道。
但他很快又在記載江沁雪的冊子上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江沁雪,生於……與書生李瓊羽私奔……兩年後,李瓊羽病故。一年後,江沁雪也被人殺害。
楚狂:“……”
“兒……兒子呢?”
若是按照江沁雪的生平記載,她很早就死了,也根本沒生什麽孩子。
楚狂跑回棺材鋪問江沁雪,“之前忘了問,你執著人世,究竟有何執念?”
楚狂真想錘死自己,跑來跑去很好玩嗎?為什麽當時不問?當時直接問她,所有事情不都解決了嗎?
“我從前有一個好友,名叫蘇綠綺。我現在都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殺了我。明明我們情同姐妹……”
江沁雪哽咽著。
“後來不知為何,我就沒有了容貌和聲音,漸漸地,連我自己都忘記了……自己原來是什麽樣子……”
楚狂意識到整件事沒那麽簡單。
“你等著吧,老子再去給你查查蘇綠綺,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楚狂道。
跟人有關的事情他是一件事都不沾,但是和鬼有關的,他倒是很感興趣。
楚狂跑到了司命那裡,又去了趟地府,終於得出一個結論——蘇綠綺也死了。
運簿上,蘇綠綺的平生也很簡單,她愛上李瓊羽,為了和李瓊羽在一起,就殺了江沁雪。最後,她另嫁他人,孕有一子,最終瘋癲而死。她死的時候,她的孩子才六七歲。
楚狂:“……”
“不對呀!”楚狂又反應過來,“李瓊羽在江沁雪之前就死了,蘇綠綺怎麽可能是為了和李瓊羽在一起而殺了江沁雪呢?這時間對不上去呀。”
楚狂琢磨著,越來越想不通。
“怎麽會這樣?而且,蘇綠綺也有一個孩子,她的經歷倒是像極了江懷澈的母親……”
楚狂沉眸,但他也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或許運簿也經過他人篡改,所以許多事情都一筆帶過,而沒有留下詳細的情節。
“無論如何,此事一定關系到緋厭,還是小心為上。”
……
原隰又帶著朝生來逛街,街上熱鬧的景象總是能吸引朝生,這次也不例外。
她看中了賣糖人的老頭做的小糖人,便挪不開步子。
“小姑娘,這麽喜歡呀,要不老夫按照你的樣子捏個糖人?”老頭提議道。
“好啊好啊,再做一個他!”朝生指著原隰,“一個我一個他!”
老頭嘿嘿嘿笑了兩聲,“好嘞,馬上!”
朝生看著手中栩栩如生的糖人,有鼻子有眼的兩個小人,一個是朝生的模樣,一個則是原隰的模樣,她高興得樂開了花。
“原隰你看好不好看?”
“好看。”原隰順手就要去拿,卻被朝生躲開了。
“兩個都是我的,沒你的份!”朝生說。
原隰無奈失笑。
此時,一個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走過,前面的新郎騎著高頭大馬,春風滿面。他後面跟著的人則是一個勁撒花、撒喜糖。
十裡紅妝,長街到處都是紅色。
“原隰,他們這是在幹什麽呀?”朝生問道。
“他們這是要成親。”原隰解釋道。
“成親?”朝生歪著頭問道,“成親是做什麽?”
“成親就是兩個人永遠在一起,永遠都不會分開。”原隰說。
朝生看著熱鬧的人群,拽著原隰的衣袖興奮地跳起來,“原隰原隰!成親這麽有意思,我們也成親吧!”
原隰:“……”
原隰的心因為她那句話隱隱作痛。
她現在什麽都不懂,也什麽都不記得,所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可是這兩個字於他而言,於他和朝生而言,又該是多麽沉重。
“怎麽了原隰?不好嗎?你不是說會永遠陪著我嗎?那我們成親,永遠都不會分開。”朝生說。
她此時的臉上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是完完全全的小孩子心性,覺得什麽有意思就要去做。
“好不好嘛原隰,”朝生拽著原隰的衣袖撒嬌,聲音糯糯的,“好不好嘛好不好?原隰……原隰原隰好不好?”
原隰拗不過她,他說,“好。”
只要你願意。
楚狂到原隰的府上正準備和他說江沁雪的事,卻看到了府裡的下人忙裡忙外,不是打掃就是掛紅綢子,還有張貼“囍”字的。最後竟然忙得沒有一個人有空來迎接他。
楚狂:“……”
楚狂找原隰找了大半天,最後又是在朝生的臥房裡找到了。
原隰坐在外室,裡屋內,一個中年女人正在給朝生量身。
“你能不能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楚狂想了無數句開場白,最後決定,怎麽直白怎麽來。
“如你所見,我們要成親了。”原隰說。
“成親?”楚狂忍不住吼了出來,“成親這麽大的事,你說成就成?!那可是君上,你玩呢?!”
“是她覺得成親好玩,所以要成親。”原隰說。
“她說什麽你都答應?”
“是,她說什麽我都答應。”原隰說。
楚狂氣得滿屋子疾走,“你……你……”
“運簿上,顧藍的確是強娶了華朝。如今看來,這些情節一步都沒有落下。”原隰神態自若,全然沒有楚狂那樣的暴跳如雷。
楚狂平複了一下心態,“這麽說也對,看來這命數是早已寫好的,怎麽都改不了。”
“不過她有清醒的那一天,這場婚禮也權當是一場鬧劇,不會給任何人造成負擔。”原隰說。
“那你甘心嗎?”楚狂死死盯著原隰的神情,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原隰坐在那裡,慢條斯理地整著本就不太凌亂的書桌。
他聽到楚狂那句話頓了頓,而後又繼續手中的動作。
只是在那一瞬,他微微垂眸,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那一瞬間的眸光流轉,他仿佛度過了許久。
良久,他說,“不甘心,又能如何?”
楚狂長歎一聲,“造孽!”
“你來有什麽事嗎?”原隰問。
楚狂這才想起來江沁雪的事,便一五一十告訴了原隰。
原隰聽了以後,想了一會兒說道:“這事先不能讓緋厭知道。先把江沁雪究竟經歷了什麽弄清楚再說。”
“我知道了。”楚狂說,“我帶江沁雪去一次聞觀淵,前塵往事便明了了。”
原隰點頭。
就在這時,朝生跑到原隰跟前,“原隰原隰,我量完了,快讓她給你量量!”
“喲,這是要做新衣服呀。”楚狂道。
“原隰說,這是要做喜服。成親要穿喜服。”朝生說。
“嗯,挺好,特別好。”
楚狂此時的心情無以用語言形容。君上如果永遠都不清醒還好,如果她有一天清醒過來,原隰又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