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隋亂:水龍吟(51)
侍衛們不敢攔阻,隻好遠遠地圍成半個環,跟在楊廣身後。楊廣走出數步,回頭看了看,不領情地呵斥道,“你們幹什麽?你們圍得這麽嚴實,朕怎可能打得到獵物。不知道這一帶叫白鹿山麽,白鹿都被你們嚇跑了,朕帶著銀狼何用?”
“陛下如果想射鹿,咱們就得讓甘羅跑遠些。否則聞到它的氣味,鹿早跑沒影了。”汗流浹背的李旭這才明白楊廣為什麽突然興起想出來打獵了。這幾天他多次借著召見李旭的機會撫摩了甘羅,每次分別時都像小孩子看著玩具一樣戀戀不舍。雖然不像突厥人那樣迷信,把甘羅當作聖物。但其心裡想必也覺得白色的狼是個吉兆。今天又在地圖上看到了周圍有山名白鹿,所以刻意帶著蒼狼來應一下口彩。
驅蒼狼而逐白鹿,這是一個帝王應有的豪情。只是這種豪情出現於此時的楊廣身上,顯得十分不協調。他握弓的手臂依然強壯,卻不時地會輕微地顫抖。他的騎術依然出類拔萃,卻因為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失去了一個騎手控制坐騎的節奏應有素質,而是盲目遷就坐騎的本能。甚至對打獵的感覺,他也完全出現了偏差。李旭可以肯定,眼前的曠野中雖然可能獵物眾多,但如果沒有人主動將野獸驅趕過來,楊廣無法追蹤任何一個獵物。
“我忘記了,甘羅不是獵犬。膽子再大的鹿,聽到狼嚎聲也得倉惶逃命!”楊廣很快便明白了李旭的提醒正確,走到甘羅面前,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腦門,臉上的表情全是愛惜,“朕不想趕它走,如果它不在朕身邊,則打獵毫無樂趣。”
“陛下,那臣需要換一把步弓。手中騎弓沒步弓穩,也沒步弓射程遠!”李旭略一沉吟,沒有糾正楊廣的錯誤。鹿的嗅覺比聽覺還靈敏,甘羅身上的血腥味道極重,很容易被獵物聽見發現蹤跡。
他隻想提醒對方注意手中的兵器,如果在步下射獵,騎弓的優勢便完全發揮不出來。而換了步弓之後,則可以輕松將羽箭射到兩百步之外。這個距離上,可能獵物不會被甘羅身上的狼味驚擾,君臣二人還有發一矢的機會。
“不妨,朕用騎弓一樣可以射到一百步外。你們幾個別圍著朕,分散開去,把附近的野獸都趕過來!”楊廣對打獵的理解和李旭完全不一樣,搖了搖頭,大聲命令。
“是!”幾個侍衛們留下一半人繼續保護楊廣,另一半策馬飛奔出去。領會到楊廣的意思,李旭也回轉身,向更遠處尾隨保護騎兵們輕輕揮了幾下手,然後大喊道:“分散開去,把獵物替陛下趕過來!”
數百步的距離,士卒們根本聽不清楚他的呼喝。但那個手勢卻是隋軍常用的旗語,“迂回包抄!”很快,機靈的校尉張江便明白了主將的意思,快速將人手分成幾個小隊,呐喊著消失於秋草之上,長天之下。
風起處,煙草如浪。
李旭帶來追隨楊廣射獵的這一小隊騎兵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銳,他們分散開後,很快就將一些躲藏在草叢和矮樹之後的小動物驅趕了過來。養了一夏天膘的野兔、山雞慌不則路,上竄下跳地從楊廣眼前跑過。對於這些小個頭的家夥楊廣顯然提不起太多興趣,草草發了幾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羅玩得如魚得水,不但將楊廣和李旭的獵獲一一叼回,自己亦獨立咬殺了一隻野兔,一隻山雞。
“你這些手下很厲害!”楊廣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汗,笑著誇讚。他是個馬上皇帝,約略知道一些用兵之道,單從幾隊邊軍將士彼此間配合的嫻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斷出了對方的真正實力。
“是雲老將軍帶得好。”李旭不敢說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從雄武營拐帶出來的,把功勞全部推給了雲定興。“陛下射藝高明,臣自認不及!”掃視了一眼甘羅拖回來的獵物,他又笑著補充。
這句話倒不完全是在拍楊廣的馬屁。旭子剛才看到楊廣在放下騎弓之前一共隻發了五矢,卻射殺了三隻跑動中的獵物。對於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楊廣來說,這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成績了。就是一般軍中將領,不經過長時間練習,也很難做到如此大的準確率。
“朕老了,筋骨大不如當年。想當初朕像你這麽大年齡的時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楊廣笑著搖搖頭,目光裡隱約竟帶有些許遺憾。也許是被觸動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記憶吧,笑過之後,他居然很長時間不再說話,只是看著甘羅在草尖上來來回回,將一些跑過自己眼前的小獸狙殺,拖走。
見楊廣停止了對野獸的擊殺,李旭也隻好放下了弓。他剛才一直控制著節奏,不敢比楊廣射得更快,更準。但楊廣對這種容讓顯然不打算領情,對著空曠的原野發了會兒呆後,詫異地轉過頭來,等著眼睛追問道:“你怎麽也不射了,難道你體力比朕還不濟麽?”
“末將射這些小東西,一直射得不準。不敢在行家面前獻醜,所以隻好消極怠工!”李旭搔了搔頭髮,給出了一個讓楊廣可以接受的答案。
“那倒也是,你平素射得都是馬上戰將,欺負這些沒有反抗之力的小東西的確索然無味!”如果君王都有一千幅面孔的話,楊廣經常展現旭子眼前的,無疑是最為豁達體貼的那一幅。
“不是無趣,的確是很難射準。末將根本找不到打仗時的感覺,幾乎瞄不上它們”李旭想了想,回答。
“打獵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時候你明知只有發一矢的機會,因此能全神貫注,人弓合一。而此刻機會多,反而發揮不出你的真正實力!”
“陛下說得極是。末將剛才還奇怪怎麽找不到感覺了。聽陛下一言,茅塞頓開!”
“你再試一次。按照我說的,想象自己在疆場上,對面的獵物手中拿著刀……”楊廣非常喜歡做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再次抓起弓,一邊講解一邊演示。
“甘羅,幫忙!”李旭有意讓楊廣高興,喊了一聲,然後將手指放在唇邊打了個呼哨。銀狼甘羅聞聽,立刻閃電般跳出去,三繞兩繞,便將一隻已經跑沒了力氣野兔趕到了弓箭射程內。
楊廣屏住呼吸,羽箭離手。“嗖!”地一聲,將野兔脖頸射了個對穿。甘羅上前叼住死兔,跳躍著跑回。將兔子丟在李旭腳下,然後再度奔將出去,追逐下一個獵物。
這些都是李旭和甘羅當年在月牙湖畔玩慣了的遊戲,對於楊廣來說,卻是甚為新鮮。轉眼之間,他就忘記了自己正在“教導”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羅的配合上。這一輪居然是五矢四中,有一隻僥幸逃脫的,很快被楊廣用另一矢射翻於地。居然是地道的連珠射藝,發箭,上弦,引弓,再發,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連貫得如行雲流水。
“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曠神怡,用力鼓掌。他見過的中原武人中,只有孫九和李淵二人的射藝可以與楊廣比肩。
“就是這樣了,幸好朕還沒忘掉!”連續發了兩輪箭後,楊廣的體力有些透支,說話聲音裡帶著沉重的喘息。“你也試試,照著朕教導的方法做!”
李旭拗不過楊廣的熱情,隻好再度彎弓搭箭。這一回他不敢再裝做射不準,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兩眼之間的連線“拴”住一頭獵物,身體隨著對方的移動慢慢旋轉,在獵物再度跳起的一霎那,手松弓弦,隨著“繃!”地一聲脆響,羽箭凌空將獵物射飛,遠遠地落在了草叢內。
“好力道!好眼力!”楊廣是個識貨的,見了李旭的動作便知道他已經領悟了射藝的精髓,擊掌讚歎。
“是陛下教導有方!”李旭放下弓,臉上浮現一抹笑意。
“是你學得快。朕就是喜歡你這樣子,學什麽都能一點就透。”楊廣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將領都像你這麽有悟性,朕現在也不會如此為難!”
“末將資質其實平平,幸運的是總能遇到名師!”李旭發現拍楊廣的馬屁也不是很難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實非常容易哄,只要你把功勞總分給他一半,他就會十分謙虛地給你也留下自我表現的空間。
“朕哪算得了名師。朕這點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楊廣很快就開始自謙。“不過,朕一直得意沒有看錯你。朕這輩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後來都辜負了朕。只有你,不但對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來的事情讓別人無閑話可說!”
這回,李旭沒有本事接下楊廣的話茬了。對朝堂上的事情,他一直有些霧裡看花的感覺。楊廣過去曾經破格提拔過誰,到底誰曾經辜負了楊廣,李旭一概不知,身邊也沒有幕僚暗中提醒。
好在楊廣不介意對方冷場,迎著秋風抒展了一下四肢,歎息著說道,“你到地方上後,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親。否則,不給地方雜務煩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
“末將謹遵陛下教誨!”李旭後退了半步,肅立抱拳。他有點跟不上楊廣跳來跳去的思路,一會從射箭說到識人,一會兒又從識人說道治理地方。此刻的對方聽上去就像一個溺愛晚輩的家長,總是想把自己必生的本事和經驗傾囊而授,偏偏又總是找不到頭緒,隻好東一杓子,西一碗地亂填。
“而能識別誰賢誰愚,誰真有本事,誰是繡花枕頭,就是用人的關鍵!”楊廣笑著按下李旭的雙手,不準他繼續施禮,“你別這麽鄭重,朕只是隨口說說。平日裡朕說這些話,也沒人用心聽。”
“末將,末將只是感激!”李旭的嘴又開始笨拙起來,惶恐地解釋。
“你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當官就是!”楊廣就是欣賞李旭身上的憨厚勁。這令他覺得放心。“你拿著弓,咱們君臣邊走邊聊,前方說不定能碰到大的獵物。朕告訴你,治理地方就像打獵,能讓別人給你把獵物送到面前,就盡量別自己去追。事情繁雜,你沒那麽多時間。而用人,就好比現在幫咱們趕獵物的這些侍衛,有的身手矯健卻不那麽上心,有的做事認真身手卻不濟。還有得明明身手不濟,做事也不靈光,卻會裝做很賣力,很有本事的樣子……”
楊廣今天談性頗濃,舉得例子妙趣橫生。“你坐在主帥和地方大員的位置上,就得盯緊了。對那些身手矯健,做事不認真的。該賞則賞,該罰時也切莫手軟。對那些做事認真卻本事不濟的,則想辦法教導他們,或者給他們配個得力下手。對那些只會裝樣子的家夥,就趁早踢到遠處去,千萬別留在身邊,免得他們帶壞了所有人!”
這是大隋皇帝陛下?聽著楊廣絮絮叨叨的叮囑,李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楊廣剛才說得話,可謂切中識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數人都是第三種,沒有本事但很會裝模作樣的。楊廣教導自己要剔除這種人,而他本人,卻明知故犯。
“陛下說得極對!末將到了任上,一定不負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將覺得,末將覺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一股衝動的感覺在李旭心中湧起,他無法再保持清醒,勸諫的話脫口而出。
楊廣楞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非常難看。他非常不習慣別人用這種方式跟自己說話,但看著李旭坦誠的雙眼,一時又不忍對其發做,隻好強壓怒火,粗重的喘息聲猶如受了傷的野獸。
“陛下請恕末將是個武夫,不太會說話!”李旭被楊廣臉上的表情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剛才太衝動了,趕緊出言補救。
楊廣緊緊地盯著李旭,半晌之後,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發火,以免破壞了君臣之間的氣氛。但對方的一些‘錯誤’觀點,他必須解釋。“你不是莽夫,而是一個毛頭小子,不知道朕的難處!”苦笑了幾聲,楊廣歎息著說道。“你去了地方,自己試試就明白了。朕剛才說得那些話講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卻非常艱難!”
“末將受教。末將會盡力而為,決不辜負陛下的一番教誨!”李旭也不想讓楊廣過於難堪,再次退了半步,低聲回應。
對於臣子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不服氣味道,楊廣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讓步,但這種讓步給人的感覺卻極其不舒服。“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朕的苦處,你現在根本體會不到。親賢臣,遠小人。話誰都會說。但誰是賢臣,誰是小人,哪個知道!”他不知不覺間提高了聲音,聽起來就像猛獸在咆哮,“朕開秘書館,虛位以待天下賢哲,來的人呢。你也看到了,都是孔穎達、陸衡之流,除了著書立說給自己揚名外,根本幫不上朕任何忙。朕開科舉,擇人以才,考出來的那些進士呢,要麽與他人同流合汙,要麽脾氣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變通,沒幾天他就被人家給弄掉了,根本當不起什麽重任。朕慕名訪賢,重用過李密,不到三個月他就跑了,然後處處鼓動別人造反。朕從軍中一手提拔起了羅藝,把大隋的具裝鐵騎全交給了他。然後呢,他人心不知足……”
“陛下,羅藝將軍未必有反意!”李旭聽楊廣提到了自己當年的偶像,低聲辯解。“這次阿史那骨托魯被迫臣服,羅藝將軍的功勞至少佔了一半。如果不是他虎賁鐵騎已經出塞……”
“你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楊廣用大吼來回答他的話,“朕還不能動他,否則別人就說是朕逼反了他。就朕一個是昏君,他們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壞事全是朕乾的,他們沒任何責任!”
說到傷心處,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滿臉是淚,語調哽咽。侍衛們不明所以,隻好遠遠地避開,以免此火殃及池魚。
“如果羅藝將軍造反,末將願意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沒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會當著自己的面哭,被弄得手忙腳亂,“治國之事,末將實在不懂,陛下不要將末將的話放在心上!”
“你不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對手!”楊廣聽到李旭願意為自己去拚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覺稍微輕了些,抹了把臉,搖頭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