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0)
李老酒倒退著離開,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轉過身去,目光立刻變得冰冷如刀,心中暗道,“哼!看在你救了我兒子命和讓老子發了橫財份上,老子先捧你幾天。等老子挖出這筆錢,誰還稀罕再做這個倒霉的牢頭!”
帶著滿腹的發財渴望,他快步離去。牢房內又只剩下了段瞎子和程名振。老人家望著滿桌的吃食,輕輕搖頭,“孽障。全是孽障!你自己要招災禍,怪不得我!”
嘟囔過了,他的臉上又綻起了一團笑容,“起來,別裝睡了。我知道你都聽見了。陪著我老人家喝兩口,吃飽喝足,咱們再想辦法幫你脫身!”
“多謝師父救命之恩!”經過一夜恢復,程名振現在已經有力氣走動,跪在地上,向老瞎子重重磕頭。
這回,神神叨叨的段鐵嘴沒再躲閃,坐在桌案邊完完整整地受夠了程名振三個頭,伸出一隻胳膊,將他直接拎了起來。“你當初隻身赴難,拯救闔城百姓。這份勇氣和擔當我老瞎子也很佩服。所以收你入我門牆,也不算違誓。但你要記住了,這輩子不能挾技為惡,否則,即便我管不到你,老天也會收拾你!”
“弟子,弟子不敢!”程名振連聲答應,想再施禮,卻被老瞎子一隻手控制得彎不下腰。
“你這小子!”仿佛被勾起了很多心事般,老瞎子繼續歎氣,“你這小子心思轉得快,根骨也生得清奇。但做事卻沒什麽章程,全憑一股子意氣。嗨!一念為善,也許惠及萬人。一念為惡,也會罵名百世。罷了,罷了,現在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坐下吃飯吧,咱們師徒兩個邊吃邊聊!”
“是!”程名振答應一聲,規規矩矩地在師父對面坐好,倒酒夾菜,忙得好不開心。老瞎子卻不願意受人這份殷勤,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低聲道,“別那麽多事。我當你師父,又不是你的主人。你那麽奴顏婢膝做什麽?自己吃自己的,你用筷子碰過的東西,我還嫌有吐沫呢!”
程名振不敢違拗,隻好小心翼翼端了碗,細嚼慢咽。從剛才老瞎子和李老酒的對話中,他得知師父為了給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把一處寶藏的位置都透漏給李老酒了。這份救命之恩,簡直比山還要重,比海還要深。如果自己的父親還在世的話,也就是父親能為兒子做出這麽大的犧牲來。換了其他人,哪怕是叔侄舅甥,恐怕也要先掂量掂量寶藏的分量,然後再想人命值得不值得救。
想到這層,他抬眼再看老瞎子的滿頭白發,雙眼中不覺湧起一片淚光。
他這幅謹慎拘束的模樣,老瞎子十分不不喜。翻了翻白眼球,厲聲道,“吃菜啊。光看著我幹什麽?難道多看我一眼,你就長本事了?”
“嗯!”程名振雖然挨了訓,心裡反倒覺得溫暖。低下頭去,用筷子夾菜。突然,他的手輕輕抖了起來,鐵鏈叮當響個不停,“師父,您,您能看見我在看你。師父……”
“多嘴!”老瞎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既笨,又多嘴!我當然能看得見。誰說白眼球多些,就肯定看不見東西了。你這笨孩子,居然這麽長時間才發現!”
“我!我!”程名振又驚又喜,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老瞎子氣得直搖頭,“男子漢大丈夫,沒事哭什麽鼻子。看你,眼淚都落在菜上了!我老瞎子收了你這笨蛋徒弟,才真是瞎了眼!”
說罷,他機警地四下看了看,發現沒人偷聽,又笑著道:“人活在世上,裝聾作啞,裝瘋賣傻,還有裝作視而不見,都是本事。你要是都學全了,將來保證事事順心!”
看到程名振滿臉茫然的樣子,他又忍不住想拿筷子給對方當頭棒喝。但轉念一想,自己前一位徒弟可是比現在這位灑脫得多,聰明得多,結果呢,自己還不得天天躲著他麽?像程名振這樣不算太聰明,也不算太笨的收了做徒弟也好,說不定今後他的造化會更大些呢!
想到這兒,看遍世間風雲的老人家啞然失笑。
在程名振的記憶裡,自從父親出事之後,凡是比自己年長的男子,很少有人對自己善意地笑過。像老瞎子這般在笑容中充滿欣賞與期待的,更是世間僅有。一刹那,他心裡居然湧上了股被關愛的感覺,不顧行動艱難,殷勤地替老人添飯夾菜。
“老實吃你的吧,叮叮當當的,吵得人煩!”老瞎子不願意受人伺候,笑著命令。
“我,我盡量小心些!”程名振用衣服將鐵鏈纏了纏,繼續替老瞎子忙活。老瞎子說了幾次說他不聽,板起臉來,佯怒道:“沒事獻什麽殷勤。好好吃飯。吃飯了老老實實想脫身之策去。你自己不能幫自己的話,沒人能救得了你!”
“師父,師父年紀大了。我,我……”程名振在這個時候根本沒顧及到自己是死到臨頭之人,反而一心想著給老人些力所能及的回報。
老瞎子臉上雖然一刻也沒有正經,心卻也被少年人的行為弄得暖烘烘的。伸手戳了對方一下,繼續數落道,“就懂得拍馬屁!有這本事,你怎地沒將姓林的哄住。哄我這老瞎子有什麽用?不過是一個即將入土的棺材瓤子罷了!”
“師父,師父對我好,我伺候師父是應該的!”程名振想不出太恰當的言辭,所以據實回答。“其他人,本來就想利用我,所以我拍不拍馬屁,要看心情!”
“你這小子還總有一番道理!”老瞎子被程名振的話給氣樂,繼續點著他的腦門教訓。“你怎麽就知道我對你不是也包藏著禍心。說不定只是為了利用你,轉頭就把你給賣了!”
“師父不會害我!”程名振紅著眼睛毅然搖頭,“師父將寶藏的秘密交給別人,就為了換我多活幾天。即便師父轉頭把我給賣了,也換不回來同樣的價錢。徒弟雖然不太聰明,但別人對我的好歹還是勉強能分清楚的。”
說到這,他鼻孔裡面又是一酸。林縣令、張金稱、張亮,這些曾經與自己有過交集的人,沒一個不是抱著相應目的。包括好朋友王二毛,跟在自己身後也是為了尋求武力庇護。這些年來,除了娘親外,唯一別無所求地與自己真心相待的,也僅有兩個人而已。一個是女土匪杜鵑,另外一個就是剛剛拜的師父。
“行了,行了!”見程名振真情流露,老瞎子不耐煩地擺手,“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兒小挫折算什麽?你不是笨,而是聰明卻不精明。說到底,還是閱歷太少!師父告訴你一句話,你今後記住了,能用錢換來的東西,都不是最珍貴的東西。什麽東西都沒你自己的命重要,所以別人給你再多的好處,你也不能將命賣給人家,包括師父我在內!”
“嗯,嗯!”程名振連連點頭,似懂非懂。
“你很在乎錢麽?”老瞎子見他滿眼迷茫,放下飯碗,低聲問道。
這個問題讓程名振很是尷尬。書上曾經說過,品德高尚的人應該藐視財富。但他自己的親身經歷卻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如果不是因為家中缺錢,他不會到碼頭上做苦力,也不會認識張亮。如果不是因為缺錢,他也不會放著好好書不讀,去應征什麽臨陣磨槍的鄉勇。進一步講,如果不是因為錢,他甚至不會受縣丞職位的誘惑。當然更不會輕而易舉地跳入林德恩等人設下的陷阱……
小心翼翼看了看師父的臉色,他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弟子不是在乎,而是給窮怕了。弟子當初就是因為付不起二十吊聘禮,導致婚期被嶽父一拖再拖。弟子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全因一個‘窮’字。所以,弟子以為,人兜裡多些錢,說話就多幾分底氣。如果連吃飯都要看人臉色,再硬的骨頭,也終有磨軟的那一天!”
“唉!”聽了程名振的話,老瞎子喟然長歎。少年人說的句句都是實情,雖然這道理聽起來實在有些令人堵得慌。“藏在山中那些寶藏,其實不算什麽。李老酒他們命中無財,取了反而是招禍上身。你坐過來,讓師父好好為你相相面。為師看你的天庭飽滿,應該不是短命的相!”
程名振曾經親眼看到老瞎子三言兩語將李老酒的家事算了個八九不離十,因此對師傅的神算本事頗為信任。聽到師傅要替自己相面,趕緊答應一聲,將胡凳挪了挪,湊到師傅身邊。
借著油燈,老瞎子仔仔細細端詳自己新收的弟子,反覆打量了好幾遍,方才低聲說道:“你的災難快到頭了。但前途卻很難預料。你這個人,是染霜金桑的命格,少時吃苦,老來或有富貴。但心性卻不甚堅定。做事容易衝動,往往不計後果。一念之差,也許大善,也許大惡……”
類似的評價,程名振已經聽師父說過一次,心裡有些莫名其妙。老瞎子見他不懂,也不再多點評。笑了笑,淡然道,“其實日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命格又不是一成不變的。有人縱紋入口,卻也大富大貴。有人天生福輪,最後卻落到餓死的結果。呵呵,所謂命運,不過是個妄而已,你也別全信他!信他也白信!”
這幾句,程名振卻是完全懂了。街頭算命的騙子,被人指責算得不準時,往往也是這般替自己開脫。縱紋入口指的是前代一個富豪,被算出該活活餓死。於是憤而將偌大家產換成米糧,散給街頭流民充饑。結果在數年後,他非但沒餓死,反而財產越聚越多,幾乎富可敵國。而當年為他算命的人則信誓旦旦的解釋說,因為他散米之舉挽救生靈無數,所以被西天佛祖將嘴上的縱紋改成了福紋,從此大富大貴。
而天生福輪,卻是說晉代首富石崇。民間傳言,他生時手握金錢兩輪於掌心,所以財運連綿。最後卻因為財富太多被人妒忌,遭到其他豪門聯手打擊。所有家產被強行抄沒,本人和子侄們也被關在監牢裡邊,直到活活餓死。
也不管程名振心裡的感覺如何,老瞎子敲了敲桌案,繼續說道,“其實所謂佔卜之術,也就是行騙之術。十有八九,都是蒙來的。你不必當真,做事之前多想,但求事後無悔,也就足夠了。這是亂世,如果顧忌太多,反而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腳!”
“弟子記得!”程名振連連點頭,囫圇吞棗地將老瞎子的話在心裡默念。“但師父的佔卜之術不是蒙的,師父將李老酒的家事算得那麽準,弟子親眼所見……”
“哈哈,那才是真蒙的呢。根本與算術扯不上半點關系!”不待程名振將話說完,老瞎子大笑著打斷。“你仔細回憶回憶,李老酒身上有股什麽味道?”
程名振皺著眉頭回想,卻找不到半點相關印象。他素來瞧不起李老酒等人。即便是此刻自己成為階下囚,而對方是可以決定自己生死的牢頭,對於這種人渣,他依舊看都懶得看一眼,更甭說走近了聞對方味道了。
“師父教給你的第一件本事,就是觀人!”老瞎子又敲了程名振腦門一下,很享受手指上傳來的感覺。“醫者講究望、聞、問、切,其實領兵打仗也好,治國安邦也罷,盡都離不開這四個字。你看得越仔細,聽得越認真,問得越清楚,揣摩得越細致,對敵人和朋友的了解也就越多。了解多了,便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了!”
居然這麽快就教我本事?程名振喜不自勝。盡管老瞎子的話跟他平時書中所學道理不盡相同,還是決定毫無保留地全盤接受。見程名振聽得認真,老瞎子也抖擻精神,繼續說道:“所謂細節決定一切。大面上的東西都可以裝,但細節卻是怎麽裝都裝不出來的。就拿林縣令他推舉你做縣丞這事來說吧。許諾的時候,他自然是滿臉真誠。但你如果當時仔細看看手上的動作和說話時的眼神,就能發現他其實一點兒誠意都沒有!”
程名振慚愧地苦笑。當時自己已經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暈了腦袋,那還顧得上看對方的其他動作?況且自己當時有求於人,又哪敢盯著上司的眼睛看?
“你再看那李老酒,按說他在幫閑中也算個領頭的,卻終日衣冠不整,胡子和頭髮多少天都未曾洗過。他是不想收拾自己麽?當然不是。能讓他連臉面都顧不上的煩心事,肯定是涉及到自己或者親近之人的安危!”
“嗯!”程名振再度連連點頭。按照老瞎子的引導去回想,發現事實還真是如此!那李老酒雖然卑鄙無恥,卻總喜歡在人前抖一抖威風。但自己跟他同桌喝酒時,卻好像看到他的衣襟袖口布滿的油汙,頭髮邊緣還有虱子在慢慢地爬動……
“最重要一點是,他衣服下擺有一塊黃黃的印記……”老瞎子呵呵一笑,滿臉得意。“除了他親生兒子,還有誰的屎能拉到他衣服上。結合那股子奶臭味,還有眼神裡邊的焦躁,隨便誆他幾句,他還不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跟你傾訴個遍?”
所謂人生處處是學問。程名振先前對此話還不太相信,現在卻對前人的感悟佩服得五體投地。借著李老酒、林縣令和蔣燁等人的表現,老瞎子慢慢對他進行引導,很快就將“望、聞、問、切”四字真言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頭上。
一老一少談談說說,不覺忘記了時間。直到有小牢子又陪著笑臉送進飯菜來,才發現時間已經到了晚上。老瞎子從稻草中摸出兩個拇指大的銀豆子,塞進小牢子的衣服中。然後輕輕向程名振身上的鐵鏈指了指。對方立刻心領神會,掏出鑰匙將鐵鎖松開,然後陪著笑臉乞求道:“若是上司來查,程少爺可得機靈著點兒,自己把鐐銬提前帶上。弟兄們知道程少爺是冤枉的,但弟兄們的飯碗都來之不易!”
“滾出去買貓尿去吧。記得把上一頓的東西還有碗筷收走!”老瞎子的眼睛又變成了純白色,照著小牢子說話的方向踢了一腳,“不小心”卻踢了個空。小牢子早就被他從野狗喂成了家狗,絲毫不以為忤,呵呵笑著將上一頓的殘羹冷炙收拾了下去。
吃過晚飯,師徒二人一個榻上,一個塌下,並首而臥。卻都沒合眼睛,通過斷斷續續地閑聊,將一些知識與經驗慢慢分享。老瞎子的學問極其駁雜,兵法、儒學、駢文、歌賦,幾乎無一不精。有些話題程名振才開了個頭,老人立刻能講出一堆他聞都未曾聽聞的道理,並且句句都透著真知灼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