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隋亂:功名誤(33)
“若無唐公提拔,李某進不了護糧兵大營。若非唐公舉薦,李某也見不到皇上!這是事實,無人能夠否認!”李旭氣得渾身顫抖,胸口起伏不定。“如果駙馬督尉懷疑李某的身手,盡可以放馬一試。李某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怎麽,被我戳到痛處,想殺人滅口麽?”宇文士及四下看了看,做出一幅害怕的模樣。
“不敢,李某嘴笨,只是想找個快捷些的解決辦法!”李旭怒到極處,頭腦裡反而湧現了一絲清明。宇文士及的目的在於挑撥離間,自己如果不上當,生氣地就應該是他。所以,無論此刻心中有多少疑問,自己都要盡最大可能表現出對唐公的忠誠。只有這樣,無聊的人才找不著下手的縫隙,他的陰謀才無法得逞。
“如果世間的事情都用嘴巴來解決,而不是動刀子,豈不是可以少流很多血!”宇文士及看看遼河西岸連綿的軍營,話語若有所指。
“李某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也敢持此高論!”李旭終於抓到對方一個把柄,出言反擊。
“實話最能揭示事情真相,大多數情況下卻不好聽!”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對李旭的打擊滿不在乎。“就像上午你在皇上面前所說的,還有今晚我在你面前所說的,都是實話,卻隻給自己惹來麻煩!”
“李某不敢欺君,況且皇上今天上午並未覺得李某粗鄙!”李旭不明白宇文士及前半句話的意思,學著對方的樣子聳聳肩膀,反駁。
“如果所有人都糊弄一個人,你卻說了實話。被大夥糊弄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感激你!”也許是因為理屈詞窮,宇文士及的口氣稍微緩和了一些,自我解釋道。
“無論大人說什麽,李某都不會感激大人,隻當它晚風過耳!”
“若我跟你說,皇上本來想授你一個和劉弘基同樣甚至更高的官職,卻因為你說自己是李淵的族侄,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呢?”宇文士及看著李旭的眼睛,笑著追問。
“唐公對李某有知遇之恩,聖上是一國之君,氣度非常人想象。至於官職,李某年少,將來有的是升遷機會,駙馬督尉以為然否?”李旭淡淡地看著宇文士及,雙目如湖水般明澈。
‘無論心中多震驚,大敵當前,都不可在臉上表現出來。’徐大眼的話在他耳邊回響。李旭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在這一瞬,他決定盡力去做。
沒用太長時間,在宇文士及的臉上,他明顯看到了失望。
“小家夥,我不知道你說得是不是實話,但你比看上去要聰明得多!”楞了一會兒,宇文士及悻然道。
“大人說過,實話最能揭示真相,大多數情況嚇卻不好聽!”李旭的回答充滿禪機。
“你這小家夥很有意思!”宇文士及輕輕笑了笑,目光越來越柔和,“我開始有點兒明白唐公為什麽要拉攏你,麥老將軍為什麽也對你這麽好了!”
“有人對你好,總比所有人都看著你討厭要強一些,大人以為是這樣麽?”李旭亦笑,手掌慢慢松開了刀柄。他發現對付宇文士及這種人,把刀鋒安在舌頭上往往效果更佳。
“是這樣,特別是你有讓人看重的價值的時候。”宇文士及點頭,目光轉向了遠處的城牆。
城牆上,已經有畫角聲遙遙地傳來。懷遠鎮要關城門了,再晚進城的貴胄們將不得不留在城外過夜。
“我走了,改天再來找你!”宇文士及衝李旭抱了抱拳,說道。
“大人路上小心!”李旭大咧咧地抱拳還禮。對方年齡比他大,官職比他高,卻沒在他這裡收獲絲毫敬意。
“看來實話果真不好聽!”宇文士及撥轉馬頭,快速向城門跑去。
“大人指的是哪一句?”李旭衝著對方背影笑問。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夕陽正努力把最後的一縷光從晚霞後透過來。百裡連營,處處響起東征將士們的俚歌聲,此起彼伏,甚是熱鬧。
但熱鬧是別人的,這一刻,李旭什麽都沒有。
注釋:
[1]叔伯,古代女子對丈夫兄弟的敬稱。
[2]麥鐵杖,大隋宿將。性子粗豪,講義氣。年少時為盜,被官府捉住後貶為奴隸,送給南陳皇帝當執傘奴隸。老麥白天給皇帝打傘,晚上跑到百裡之外殺人。殺過認後再回來繼續打傘。被人認出來,告到官府,官府不信,因為他從不缺勤。後被人設圈套拆穿真相,陳後主舍不得殺他,貶到外地。陳亡後,入楊素軍中,累官升到大將軍,大業八年戰死在遼東。
[3]宇文述,宇文化及之父。為幫助楊廣奪位的重臣,伐高句麗主將。
[4]參見《隋書·軍製》。
[5]天子六軍,即內、外、前、後、左、右六軍。
[6]高元,當時高句麗國王的名字。
[7]三參官,即每月可以見三次皇帝。六參、九參以此類推。
[8]自周代開始,身披戎裝的將士對帝王就以拱手,肅立為正式禮節。在電視上看到身披重鎧的武將給皇帝下跪,真不知道披著三十多斤的鎧甲跪下去後,他怎麽向起站。
[9]西域四郡,即現在的青海、甘肅和新疆各一部分。西海為青海、鄯善在羅布泊附近。大業四年,宇文述將四地納入大隋版圖。
[10]隋煬帝這個人有很強的精神分裂特征,有時禮賢下士,有時忌賢妒能。能運籌帷幄派遣將士擊敗突厥和吐谷渾,也稀裡糊塗導致高句麗大敗。正史上,他的妃子和子女都比李世民少得多,私人宮殿也比李世民少,只是治理國家的後果截然相反。
Chapter 4 國殤
“舉火!”劉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體,大聲命令。
幾個尾隨而來的侍衛同時將火把向前伸去,借著跳躍的火光,大夥看見一個偌大的佛塔,從塔基到塔頂爬滿了蒼蠅和蛆蟲。乍見火光,蒼蠅受驚,烏雲般騰起,瞬間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質。
是人頭,數百個堆在一起的大隋將士人頭。每顆人頭上,都瞪著一雙圓睜的眼睛。
在路上耽擱了太長時間,當李旭氣喘籲籲地趕到酒桌前的時候,大夥早已等得心焦。見了他終於進了門,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責怪道:“你這小子,才當了校尉,就敢托大。難道你今天皮癢癢了麽?”
“諸位哥哥勿怪,早就來了,路上碰到了一個討厭的家夥,被他耽擱了。今天小弟認罰,認罰!”李旭裝出一幅害怕的模樣來,苦著臉四下拱手。他年齡最小,當然大夥也不能真罰他。隨便數落了幾句,笑著拉他入座。
懷遠鎮地靠胡境,尋常人家吃飯都是坐在胡凳上,圍了桌子的。戶主家不是飯館,所以大夥也隻好入鄉隨俗,團團圍起了三張方桌。這樣一來,彼此之間的關系倒比每人一案,依序就座飲酒時更顯親密了。
主人家早就得知今天眾兵大爺們借房子借灶,是為了給劉、李二人擺加官宴,因此事先打點得極其用心。後來又從王元通等人的大嘴巴中得知曾經在自己家歇過腳的劉、李兩位大人今天被皇帝禦口欽點了將軍和校尉,更是覺得貴氣滿門,傳出去面子光彩。家主一聲吩咐下去,各房中的幾個女人在酒菜上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這頓加官酒雖然擺得簡陋了些,既無管弦助興,也沒有舞妓相陪,卻讓大夥吃得眉開眼笑。
酒過三巡,祝賀答謝已罷,大夥開始端著酒碗互相挑戰。劉弘基剛剛加了車騎將軍銜,按慣例兵部會讓他自己推薦一些得力屬下。護糧軍內眾將領平素與他關系好,自然都有了升官機會。這種既不用上前線冒險,上司又體貼大度的職位誰不想爭一爭。大夥心裡各自打著小算盤,彼此客套著,吹捧著,不一會兒,酒宴氣氛就被推向了高潮。
“旭子,運氣了你!”齊破凝端著酒碗找上了李旭,大大咧咧和李旭碰了碰碗,說道“五個月,從隊正一直升到校尉,老哥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升官這麽快。今晚攔你的是什麽妄人,不會是有人看上了你,準備拉去做女婿吧!”。
“有道理,有道理!”滿屋子人哄堂大笑,聲音震得窗戶紙嗡嗡做響。
李旭字仲堅,已經有正式官職在身,按道理應該被成為仲堅賢弟。但他年紀小,人也隨和,所以齊破凝更願意稱他為旭子以示親近。平素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以他為開頭。只是老齊這次玩笑開得顯然有些過於高明,李旭根本不懂其好笑在哪。看見大夥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心中好奇,拉過齊破凝,低聲問道:“齊大哥,懷遠這地,真有搶女婿的風俗麽?”
“噗!”王元通剛喝到嘴中的半碗酒立刻噴到了地上,一邊大聲咳嗽,一邊笑道:“我咳咳,看,差不多!差,咳咳,不多,咱們旭子年齡,咳咳,相貌,咳咳。”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沒把房頂都給掀過來。待笑夠了,才七嘴八舌地告訴李旭關於拉女婿的典故。
原來魏晉以降,大戶人家結親甚講門當戶對。真正名門大族是絕不肯與普通百姓通婚的。即便是普通百姓家道暴富,金玉堆積如山,名門之後窮到無處立錐,賣房子賣地的窘境,前者也沒有資格和後者往來。
偏偏本朝先帝決定開科舉,選賢不問出身。所以很多貧家子弟也有了入朝為官,一舉成為新士族的機會。為了更快地提高家族地位,有些暴發戶就想出了一個奇招,選少年才俊做女婿。每逢京城科考,他們就去放榜處等。如果高中者中有貧家少年,並且未定親,就千方百計搶回家去關進女兒的閨房。一夜之後,生米煮成熟飯了,高中者想不結親也不行。這樣,貧家少年得到了老婆和日後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的資金,暴富的寒門也有了擠進豪門行列的機會。
“一個笑話而已,沒見誰家真的這麽去做過。說這話不中聽,估計子嬰又要罵大夥矯情了!”齊破凝講完了典故,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秦子嬰,笑著解釋。
“當日是小弟一時情急,諸位兄弟莫怪。其實大夥誰不想讓自己的家族興旺呢。如果不為了這個,誰還寒窗苦讀,誰還上陣打仗!”秦子嬰訕訕笑了笑,回答。滿滿一大屋子人,除了武士彠,其他人多少都有點兒背景。在頭腦清醒時,秦子嬰可不想因為嘴上痛快而把朋友都得罪光了。
“其實一個家族起起落落,不是轉眼之間的事。誰見過不朽的殿堂!不過旭子少年得志,看上他的人家估計不會太少!”劉弘基怕大夥勾起秦子嬰的傷心事,端起酒碗笑著加入調侃隊伍。
聽劉弘基如此一說,眾人的興致更高,紛紛要求李旭老實交代到底誰在路上攔了他。李旭被逼無奈,隻好說出路遇宇文士及,被他拉住閑扯的實情。
“宇文大人談興甚濃,我惹不起他,隻好把耳朵留下來聽他訓話!”李旭搖頭,苦笑著向大夥匯報。至於宇文士及具體說了些什麽,被他在笑談中盡數掩過。
“原來是被皇上陛下的女婿拉了去,不是被人拉了去做女婿!”王元通說話向來沒什麽遮攔,喝了酒後更甚。調侃了幾句宇文士及的身份,笑著問道:“他宇文家可是本朝第一名門啊,難道有女兒待字閨中麽?”
“估計,不少。宇文述大人向來勤於播種!”有人在旁邊亂哄哄地答應。作為護糧軍的一員,凡經歷過那場莫名其妙的襲擊事件和鬥毆風波者,都不會對宇文家有太多好感。
“那可大大不妙,旭子這下有苦頭吃了。據說宇文家的男人素來生得女人相,心思也如女人般難以琢磨。但是他們家的女人麽,呵呵,剛好和男人掉過來!”
“可憐啊,可憐,可憐李校尉少年才俊!”大夥看著李旭,皆滿臉憐憫之色。仿佛他已經成了進入虎口的羔羊,就待宇文家這頭大老虎擇時下口了。直到把李旭看得心裡發了毛,才鬧哄哄地轉過身,尋找其他的開心話題。
酒桌上的話題向來固定不到一處,大夥開心過了,也就算了。可李旭卻被人無意間說中的心事,興趣缺缺,四下碰了幾碗酒後,就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還是小心些,宇文家的人,做事向來古怪!”見大夥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別處,秦子嬰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李旭一把,低聲叮囑。
“他家人很喜歡與人為難麽?”李旭想了想,悄悄地請教。他老家易縣地方偏僻,民風相對淳樸,關於朝廷內部的掌故平素很少有人說起。所以李旭對官場傾軋的知識了解很少,甚至可以說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而今晚宇文士及的古怪表現,卻非常令人生疑。說他完全懷的是惡意吧,他的話語裡卻不乏逆耳忠言。說他是好心提醒吧,李旭又看不清其動機在哪?
“每個家族為了自家利益都會不擇手段。宇文家大,圖得東西多,所以做事的風格就更狠辣些。別的家族小,能爭的東西少,所以表面看上去稍為善良。骨子裡,其實都是一路貨色!”秦子嬰看看四下無人注意自己和李旭兩個,以極其低的聲音總結道。
自從未婚妻被宇文述和麥鐵杖兩個老家夥逼得離家出走後,秦子嬰的性格就開始變得偏激,說出的話也極其尖銳。李旭平素總跟他一起練武,知道他心情鬱鬱,所以也不介意偶爾被其言語所傷。但秦子嬰對世家大族一些行為的評價,在李旭眼裡卻是入木三分。
“宇文世家很大麽?”李旭給秦子嬰倒上一碗酒,小聲追問。
劉弘基到別的桌上向弟兄們致謝去了,熱鬧也跟著他移動到另一張桌子上。李旭心中有事,秦子嬰心情不佳,二人剛好坐在一起偷偷地交流。
“大,往大了說稱得上前朝皇族遺脈。在前朝與本朝交替時有功於先帝,把自己的同族都殺了當蒲包。所以被先帝特意留下了來守宇文家香火。到了當今聖上這,又因為平叛有功,生子有福,家中將軍,尚書出了一大堆!實際上,就是個放羊的奴隸,崛起時間沒幾天……”秦子嬰用極其簡短尖刻的話語向李旭介紹了宇文家的背景,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
宇文述本姓破野頭,是鮮卑族俟豆歸家的奴隸。魏孝文帝革新的時候,全體鮮卑人改漢姓。破野頭的主人家改姓宇文,作為奴隸的他不得不追隨。後來宇文家的祖先在歷次朝代交替時眼光獨到,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到了宇文述父親父宇文盛這輩,已經在北周當上了柱國大將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