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隋亂:功名誤(38)
“未必是高麗人陰險,這麽長一段河,兵部那些家夥就不知道派些人到上遊警戒麽?”李世民憤憤地向火堆中扔了塊木柴,低聲咒罵。
大夥看了看他,誰都沒有搭茬。兵部只是擺設,攻遼方案幾乎是皇帝陛下一手包攬的。若真正追究葬送了麥鐵杖等人的責任,皇帝陛下首先要向陣亡者的英魂謝罪。這些道理大夥心中都清楚,但誰也沒膽子隨便亂講。為了征遼的事,皇帝陛下已經先後降罪了右尚方署監事耿詢,給事中許善心和欽天監術士庾質,如今,連兵部尚書段文振都“因病”不說話了,別人哪裡還有亂“嚼舌頭”的資格?
“如果是我帶兵,就趁著今夜高句麗人慶功的當口,偷偷用木筏子渡過河去!”李世民見沒人理睬自己,站起身來,轉頭走去了別處。他不喜歡護糧軍中現在的氛圍,自從下午收兵回營後,大夥一個個都搭拉著腦袋,除了落淚外,就沒有人想想如何給麥老將軍復仇。
“一群窩囊廢,如果我是……”小家夥手按住腰間橫刀,披肩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火堆前,眾人的臉色都很黯然。他們這夥人中,除了李旭之外,根本沒人真正見過血。第一次見到如此大規模的戰鬥,心中的震撼無以言表。雖然眾人在隔河觀戰時心裡被震撼、悲傷、憤怒的情緒充滿,恨不得親自衝到對岸去,替麥鐵杖老將軍執盾擎旗。待收兵回營後,理智和軟弱又統統回到大夥的身體中來。
也許見到了死亡,才更珍惜生命的可貴。此刻,眾人不僅僅為袍澤的犧牲而悲傷,他們心中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恐懼。巨弩沒有理智,不會因為誰家有錢,就避開誰的胸口。河水也不講情面,不會因為誰讀得書多,就把他衝上岸。
雖然眼下護糧兵不用提刀上陣衝殺,但誰也不敢保證,哪天面對數萬敵軍的人不是自己。
李旭雖然經歷過戰陣,心中的感覺卻並不比大夥好多少。麥鐵杖和錢士雄兩人的武藝有多高,他比篝火旁任何人都清楚。以二人如此高的武藝還要陷於軍陣當中,自己這點微末本事就更不值得一提。行軍打仗不是校場比武,個人武藝在這裡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主帥的指揮失誤,戰前的準備不足,任何一項細節都比武藝對戰局勝負的影響大。
“也許我當時該跟徐兄多學一點兵法!”對著火堆,少年人默默地想。跳動的火焰將他的面孔照得一亮一暗,在稚氣之外,平添了幾分神秘與成熟。
這頓晚飯吃得極其乏味,甚至連大隋皇帝為了鼓舞士氣而下令增加的牛肉和烈酒都沒能調動起眾人的情緒。吃過了飯,很多將士早早地就回帳篷休息了。每個人心裡都知道自己是個孬種,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軟弱和恐慌被人看出來。只有躲在被子下,他們才能徹底地把無形的創傷治好。也許等到這些看不見的傷疤全部都麻木後,他們才能真正被稱為男人。
“仲堅大哥——”李婉兒目送著齊破凝、王元通等人一個個站起身來離去,轉過頭來,對著李旭幽幽地喊。
“嗯,什麽事?”李旭將目光從火焰上收回,低聲詢問。
“你,你怕不怕?”李婉兒咬了咬嘴唇,眉頭微蹙,眼睛被火光照得通亮。
“怕什麽?”李旭戒備地反問。他猜不出李婉兒的問話是什麽意思,在女人面前,男人本能地會裝得勇敢些。
“我,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滿山遍野的高句麗人!”李婉兒低下頭,手中木棍不停地於灰燼中掀挑,仿佛能從其中翻出什麽防身用的神仙法寶。
唐公家境特殊,小姑娘在懷遠鎮沒什麽可以說話的同伴。哥哥和父親每日忙得要死,弟弟天生是個無所畏懼的人,或者他是故意表現得無所畏懼,反正都一樣。因此,有些話她只能自言自語,但死亡這個命題太大,自言自語顯然無法讓她內心深處得到安寧。
“沒事,不怕。如果你累了,我馬上帶幾個人送你和世民回唐公的臨時府邸。”李旭的心思永遠比不上手腳快,也許是故意,也許是真的不理解女孩子現在最需要什麽,他的回答遠遠出乎李婉兒的期待。
“我忘了,你是殺過人的。”李婉兒側過頭來,對李旭笑了笑,臉上露出一雙好看的小酒窩。她的膚色不似蘇啜部的女人們那麽白皙,但很溫潤,被篝火從側面照亮,鼻尖和手指有些部分幾乎是透明的,就像一塊剛剛雕琢過的大塊紅瑪瑙。
“我沒主動殺過人,那是為了自保。”李旭心裡有些莫名其妙的惱怒,聲音不覺稍稍提高了些。話說出了口,他立刻警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扭轉頭,迅速向周圍看了看。還好,附近篝火旁的同伴已經差不多走光了。劉弘基和李世民兩個坐在五十步之外,正在比比劃劃地爭論著什麽,沒人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麽事。
李婉兒把頭低了下去,信手繼續撥弄灰燼。幾顆沒燒全的木炭渣被她挑了起來,重新扔入了火堆。篝火跳了跳,迸射出數百顆星星,霹靂吧啦炸響著,在半空中飄遠。
“我不是故意的!”李旭覺得有些內疚,低聲道歉。他知道自己也害怕,一閉上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條血河和黑壓壓的弩箭,仿佛自己就是造橋工匠的一員,根本沒地方躲藏,也不能回頭。但這些話不能說,跟誰也不能說。他現在是校尉了,要保持軍人威儀。況且對方還是個女人,恩公兼頂頭上司的女兒。
“沒事!”李婉兒大度地給了李旭一個笑容,繼續說道:“我不是說你殺人,我隻想聽聽你在霫部打勝仗的故事。世民還沒玩夠,我不想太早回府!”
這個理由很合適,至少李旭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低頭想了想,他又開始講徐大眼在蘇啜部如何練兵,如何幫助蘇啜部擊潰索頭奚人進攻的故事。那個故事很精彩,可以讓人暫時忘記下午看到的慘烈景象。更重要的是故事已經被人詢問過很多次,李旭現在可以在說故事的同時輕松地抹掉自己不想提及的一切記憶。
“你說,咱們大隋此時的境遇,像蘇啜部還是像索頭奚人!”瞬間的軟弱過後,堅強起來的少女婉兒又關心起了國家大事。
“不好說,蘇啜部和索頭奚部都太小,只能打一次敗仗。一次輸了,就全輸了。大隋和高麗都是大國,可以輸贏很多次!”李旭想了想,回答。
這是他今晚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結論,但這個結論明顯無法讓李婉兒感到安慰。又過了片刻,婉兒放下木棍,拍了拍手上的灰燼,站起來問道:“那你將來會主動請纓麽?去河對面建功立業?”
“我,我不知道!”李旭楞了一下,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有此一問。他現在的確很迷茫,原來跟徐大眼在一起時,不需要他想,徐大眼每次都能安排好二人下一步該幹什麽。後來遇到劉弘基,也不需要他為將來的事情操心,劉大哥會默默替他打算,條理清楚指明他需要走的路。而現在,徐大眼失散了,劉大哥高升了,習慣了被人安排的他突然發現自己有了很多選擇,每一條路都充滿誘惑,但每一條路似乎都不那麽好走。
“你可真夠笨的!”李婉兒突然生起了氣來,抬腳將身邊的木棍踢飛了出去。
“二姐,你是找我麽?”李世民被這邊的聲響驚動,回過頭來大聲喊。
“走了,回家!”李婉兒怒氣衝衝地呵斥了一句。嚇得李世民趕緊跑上前,慌不及待地問道:“怎麽了,二姐,誰惹你了?”
“累了,咱們回家吧,別讓娘擔心!”婉兒突然又笑了起來,摸著弟弟的頭說道。弟弟越來越高了,已經慢慢超過了自己,眼看就要長成一個魁梧的男人。娘說過,男人生下來就要建功立業,否則,就沒法被人瞧得起。並且,越是出身寒微的人,越是把功業看得比性命還重。
“誰愛死誰去死,關我什麽事情!”踏上馬鐙前,李婉兒小聲嘀咕道。
“姐,你在說什麽啊?”李世民又被嚇了一跳,驚詫地問。
“我說,你以後多讀書,少舞刀弄棒!”李婉兒大聲呵斥了一句,回頭看看遠遠跟過來的李旭和劉弘基,用力抽了戰馬一鞭子。
吃了痛的戰馬向前躍出丈余,撒開四蹄,遠遠地遁入了夜色中。
李旭不知道婉兒為什麽突然生氣,看在唐公的面子上,這件事情他不打算太計較。弘基兄曾經跟他說過,富貴人家子弟多有些怪僻,像唐公四個嫡枝子女這樣性情的,已經是其中最隨和不過的一類了。
他這廂胡思亂想著,旁邊劉弘基心裡卻是詫異莫名。自來遼東後,劉弘基帶著李旭與婉兒、世民兩姐弟廝混慣了,一直把三人視作自己的弟弟。到了現在,才猛然意識到李婉兒是個女孩子,並且在去年已經及笄,若是任她再這麽自由往來軍營和李旭沒日沒夜地瘋鬧,恐怕難免有一天會生出些事端來。[2]
與唐公家雖然關系親,劉弘基畢竟還是一個外人,知道有些話自己無緣置喙。卻又不忍心讓李旭犯錯毀了前程,想來想去,終於在回營的路上裝做很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婉兒這個脾氣,將來嫁了人,恐怕有她相公好受!”
“還好了,平素都很和氣的,今天可能看流血看多了,心裡有些煩悶!況且能娶她的人,肯定會有所包容,不至於什麽事情都和女人斤斤計較!”李旭笑了笑,善意地替李婉兒辯解。仔細想想當時情形,他猛然發現婉兒生氣時的樣子很好看,有種平素她身上不多見了女兒味道。
“也是,讓柴公子自求多福吧。婉兒過門估計也就是今明兩年的事情!”劉弘基笑著搖頭,仿佛看到了婉兒未來的丈夫如何在妻子面前吃癟。
“柴公子,不知道是那家貴胄子弟?”李旭楞了楞,好奇地追問,“婉兒定親了麽,那怎麽還終日在外邊玩呢?”
“呃,你還不知道啊,此人姓柴名紹。钜鹿郡公柴慎之子,當今太子殿下的千牛備身,這次萬歲東征,留太子監國,所以柴公子才沒跟著大軍到遼東來。他和婉兒兩個是自幼定了親的,當今皇帝曾親自見證兩家交換禮品!”劉弘基的話平平淡淡,仿佛在說著一件很普通的閑事。
“噢,那也倒是門當戶對!”李旭笑著評價,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
看到李旭無動於衷的樣子,劉弘基暗暗罵自己多事。想那李婉兒向來就是巾幗不讓須眉的性格,雖然女孩子家懂事情早,但她跟李旭年齡相近,玩在一起估計也是兄弟之情多一些,兒女之情未必真有。至於自己這位好兄弟,從他在蘇啜部的經歷來看,恐怕對男女之事木呐得很。他現在心裡估計連婉兒的性別都沒怎麽在乎過,更甭提有什麽非分之想了。況且二人又是同姓,早已有了同族兄妹的名分在,好人家的孩子,應該懂得同姓之間不可結婚的風俗……
想到這些,劉弘基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覺有些歉然。正尋思著如何換一個其他話題的時候,卻發現後者的直直地望向了遠方。他楞了一下,順著李旭的目光看去,只見幾點火光在東方緩緩向軍營位置靠攏,在漆黑的夜裡,看上去分外詭異。
“跟我過去看看,你跟在我身後五十步,如有異狀,立刻策馬回營報警!”劉弘基抽刀在手,低聲向李旭吩咐道。
李旭點點頭,悄悄放緩戰馬的腳步。在與劉弘基錯開五十步左右距離後,他慢慢地拔出了角弓。‘劉大哥還在試圖保護我’,李旭非常感激對方的情誼。雖然今天劉大哥故作無意提起的話,讓人聽了心裡陣陣發涼。
“我知道自己高攀不起,可我也根本沒曾打算高攀!”黑暗中,李旭面部表情瞬息萬變。劉弘基沒有想到,再笨的孩子吃虧多了,也會慢慢學會掩飾自己。更不會想到,他不是第一個跟李旭提起這些無聊話題的人,早在數日前,宇文士及已經譏笑過李旭試圖入贅豪門、攀附高枝。
“你不用解釋,與她交往了,就會被人以為攀附!大夥隻管相信自己的判斷,幹什麽要聽你的解釋。況且,誰知道你說得是不是真話!”黑夜裡,宇文士及的話像毒蛇一樣吐著信子。
苦悶、桀驁、淒涼,酸甜苦辣各種滋味交織著湧入李旭的心頭。他感到鼻孔酸酸的,眼角處有什麽東西在滾動。但他盡力不讓淚水滾下來,別人怎麽說,那是別人的事情。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讓事態像別人想象那樣發展。
一時間,他有些自憐自艾起來,好生後悔當日沒答應麥鐵杖入他的左武衛。如果當日答應了老將軍,今天在河對岸力戰群寇的將領中一個就是自己,雖然想想結果有些令人害怕,但卻省得受眼前這些無聊地折辱。
不遠處,劉弘基的戰馬已經和來人接近,對方手中的燈籠,已經照亮了他們自己的服飾和馬車。是一夥高句麗人,李旭的呼吸瞬間一緊,曲肘拉弦,將羽箭穩穩地搭在了弓臂上。刹那間,所有的不快都被他遺忘。
“我們是使者,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大隋是天國上朝,禮儀之邦!”來人本能地感覺到了黑暗中的危險,衝著劉弘基背後的夜幕用流利的漢語喊道。緊接著,李旭看見自己的附近閃出了無數燈光,一支埋伏已久的大隋兵馬快速向高句麗使節圍攏。
高句麗使者為議和而來,他們的馬車上裝的是錢士雄將軍的遺體。被巡夜將士搜揀過身,引入軍營後,使者呈上了一份表章給了大隋皇帝。表章上,高麗守將乙支文慧希望大隋皇帝陛下能體諒“小國懼亡,敢同困獸”的惶恐心情,原諒他們今天不得不迎戰的魯莽行為。
錢士雄的遺體被高句麗人精心收拾過,所有血跡都已經擦拭乾淨。高句麗人說他們尊重勇士,所以沒有扣留錢將軍的鎧甲和兵器。至於麥鐵杖老將軍和其他九位白天陣亡的大隋將領,高句麗人也已經把他們的遺體收斂好。乙支文慧體諒大隋將士的心情,所以願意收取一千兩黃金的運輸費用把這些屍體交給大隋安葬。
隋帝楊廣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使者的贖買武將遺體要求,並且與高句麗人約定,明日休戰一天,兩軍於河上駕駛木筏交接屍體。至於高句麗人的退軍請求,楊廣隻回答了一句,“一日後,我會命人繼續架橋。是戰是降,諸位自己想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