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盛唐煙雲:天淨沙(37)
Chapter 5 笳鼓
令王洵震驚的事物不止一樣。在被逼著出來“恭迎”王師的百姓中,很快,他就看到了幾個衣衫很是華貴,且沒有蒙著臉的年青女人。隨後,順著女人們發簪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富麗堂皇,二層圍欄上飄著彩紗的建築物。
青樓!當年在長安城混跡的閱歷,讓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座建築物的身份。霎那間,一股親切的感覺湧遍全身。
不是留戀,而是一股難以忘記的青澀回憶。
當年的他,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會在數千裡之外,騎著戰馬,前呼後擁,與“老朋友”這樣重逢。
藥刹水兩岸,春天向來到得很晚。
都已經三月下旬,靠近河岸的田野才稍稍能見到些許朦朦朧朧的綠意,麋鹿被凍得不敢撒歡,野兔和黃羊亦沒有多余的脂肪抵擋乍暖還寒的春風。只有大群大群的綠頭野鴨,不怕這刺骨的冷,歡快地掠過剛剛融化的河面,臨波弄影。
當啷,當啷,一陣悅耳的駝鈴傳來,驚得鴨子們展開翅膀,撲撲啦啦地飛上藍天。逃得好遠,卻又不甘心的回過頭來,在低空盤旋觀望。看看是誰這麽早就來打擾自己的洗浴。卻驚詫地發現,來者穿的衣裳與去年所見大相徑庭。更乾淨,更華美,駝隊也更龐大,更綿長。
今年的絲綢古道,可不像往年那般寂靜。往年剛剛開春的時候,路上幾乎看不見任何旅人。而今年,隨著唐軍在柘折城、俱戰提等地重新站穩腳跟,商人們也迅速蜂擁而至。蘇州產的綢緞,信陵產的茶葉,宣州產的白紙,瀘州產的墨塊。還有陶的,布的,瓷的,木的,漆的,各式各樣,來自大唐的日用品和奢侈品,隨著商人的腳步,源源不斷地運到了藥刹水沿岸各個城市。而當地人積壓在手中多年,以往根本賣不上價錢的皮子,氈子,藥材,鹿角,則價格一路扶搖直上。樂得各地座商個個都合不攏嘴巴,張不開眼睛,雙手顫抖著,不斷掐自己大腿,試探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夢,肯定不是。至少大腿上絲綢衣料,證明了這一點。絲綢古道又開了,中原的商販又來了。本地的大戶人家,也可以重新組織商隊,再度叩響東方鄰居的大門。帶著發財的希望和夢想過去,再帶著大把大把的中原貨物回來。
賺得最多的,當然還要數那些早早就倒向的大唐的城主和國主們。商路的重新暢通,讓他們將與已經闊別多年大唐奢侈品再度碰面。而隨著市場的繁榮,越來越多的稅收,又讓他們有了充足的資金去揮霍。個別野心勃勃者,甚至壯著膽子向大宛都督府方面提出,購買一批橫刀和硬弩來武裝自己。誰也沒想到,這個要求竟然也得到了善意的回應。剛剛被朝廷提拔為大宛都督的鐵錘王,是諸侯們的老熟人。理解諸侯們的苦處,也願意為盟友大開方便之門。
一切都欣欣向榮。在大食與大唐對峙期間,作為前線的藥刹水一帶,百姓們的生活已經被壓製到了最簡單的地步。當戰爭的陰影一去,人們的搶購欲望立刻迸發開來。這種突然迸發出來的購買欲望,迅速轉換成了一種動力。推著城市一天天變得熱鬧,一天天變得愈發繁華。
雖然,大食人並未退得太遠。而傳說中即將殺過蔥嶺來的安西軍,也一直沒有挪動腳步。可管他呢,反正此刻大食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而藥刹水兩岸各地在鐵錘王的大力梳理下,也不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各位城主,國主手中的兵馬集結起來,足足能湊齊六、七萬眾。而鐵錘王本人,又統率著五千大唐精銳,坐鎮於柘折城之內。哪裡若是受到大食人的攻擊,他兩三天之內就能趕過去救援。那可是十足十的五千唐軍,在周圍根本找不到對手。
提起鐵錘王和他麾下的大軍,當地人便是滿臉欽佩。藥刹水兩岸是個重英雄,識英雄的地方。人們的內心深處,願意出現這麽一位強大且心懷慈悲的人,替大夥營造一個安寧的生活環境。至於這位英雄到底出身於哪個民族,對於飽嘗了戰亂之苦的百姓們來說,反而不覺得怎麽重要。反正這裡從數百年前開始,便是各路豪傑的賽馬場。匈奴、柔然、突厥、鐵勒,大食,你來,我去,他往,一場又一場戰爭打下來,弄得各地百姓血緣紛亂不堪。從嚴格意義上說,誰也弄不清自己屬於哪個民族。該為哪個豪傑效忠到底。
能被一個豪傑,長時間地統治最好。至少大夥不用在睡夢中還想著逃難。不再擔心明天早晨一起來,房子和土地已經成了別人的戰利品,妻子兒女也都成了別人的附庸。這一點上,鐵錘王做得也最體貼。破了柘折城不久,他就準許當地百姓自己贖回自己。而攻破了俱戰提之後,他乾脆主動將大軍撤出城外,沒有將任何人掠為奴隸。
當然,在城破之時,無辜被殺的人,是不能將仇恨記在鐵錘王他老人家頭上的。雖然那天夜裡,據說有上萬人慘死於屠刀之下。可在戰爭當中,殺戮很難避免的事情。不能怨鐵錘王的手下心狠。
在藥刹水沿岸各地,誰要是敢不識好歹亂嚼舌頭,提起俱戰提被攻破的慘禍。肯定有人一巴掌打過去,同時大聲喝問,“哪場戰鬥不死人?你且給我說說,誰能比鐵錘王他老人家做的更好?!”
這話雖然有強詞奪理之嫌,但被喝問者,還真回答不出來。破城,劫掠屠戮,敢抵抗者就地處死,投降者發賣為奴,這幾乎是數百年來每一場戰爭之後的必經過程。縱使號稱準備建立地上天國的大食人來了,也沒能例外。鐵錐王他老人家,已經盡力在改變這種傳統,雖然因為種種擎肘,他改變得不太徹底。
經歷過戰亂之苦的人,更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寧。也更懂得對給他們帶來安寧者感恩。哪怕這個人不會說當地的語言,也很少在在大庭廣眾中出現。但是,只要他還住在柘折城,就能起到震懾作用。就是一座定風神山。有他在,非但天方國兵馬不敢輕易來犯。本地的各路蟊賊和諸侯們,也都安分許多。
早在二月的時候,積雪剛剛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康居城主和沙洲城主,便因為一塊草場的邊界起了爭端。若是擱在往年,雙方肯定要先打上一場,死幾百人,然後才會在大食講經人的撮合下,坐下來談判。而今年,鐵錘王只是隨隨便便派了個人去,衝著交戰雙方的營地吼了幾嗓子。康居和沙洲兩城便都偃旗息鼓。據說雙方過後還都被鐵錘王大人叫到眼前去,狠狠臭罵了一頓,並且罰了一筆巨款。而兩位城主,從此也和和氣氣,再也沒有刀兵相見的念頭。
縱使他們心裡不服,可誰也沒膽子惹鐵錘王不快。俱戰提城主達武特的先例就在那擺著,那麽高的一座大城,還是在大雪封路的日子。鐵錘王揮揮手,就把它給破了。達武特被送到長安去,親自向大唐天子請求寬恕。而唆使達武特暗中與大唐作對的人,原柘折城大相白沙爾和俱戰提大相胡提兒師徒,則被當眾斬首。頭顱至今還掛在俱戰提的垛口上,被風吹日曬。
在那些鬥膽捋鐵錘王虎須的人中,唯一下場還算過得去的,就是原大宛國主俱車鼻施。在白沙爾被處死之後第三天,此人背著一把鐵斧子,一步一叩首,從藏身的部落,爬到了俱戰提,向鐵錘王謝罪。念在他誠心悔過的份上,鐵錘王原諒了他,並且讓他繼續做柘折城的城主。但是,其住所卻從王宮,搬到了附近的一個小院子裡。身邊的侍衛,也隻留下了不到二十人。
原來的王宮,自然改做了大宛都督府,由鐵錘王和他的親信居住。每隔三五日,都有各種政令,從那裡邊發出來,被信使送往鄰近各城各地。那些參考了大唐律法,又結合當地風俗修改過的政令,比幾年來各城各地一直執行的天方教教法,更寬容,也更公平。非但各地城主們願意接受,百姓們因此也受益匪淺。至少,人們不會因為家裡藏了一尊佛像,就被燒死。鄰居和親朋們也不會因為信仰不同,無端分出了高低貴賤。
特別在大宛都督府直接管理的柘折、俱戰提兩城,政令一新帶來的變化更為明顯。南來北往的人眾,無論你是信佛陀,火神,天主,還是其他神明,只要不違反當地法律,便可以隨便禱告。誰也不會因此而遭受無妄之災,誰也不會因為信了某種教義,就有權把別人踩在腳下。不僅如此,在柘折城和俱戰提官員,還受了鐵錘王的告誡,嚴禁徇私枉法。如果百姓們受了他們的欺負,可以親自到大宛都督府上告。只要敲響都督府門前的大鼓,自然有官員出面替大夥支持公道。雖然那兩面大鼓自從豎立起來之後,很少被敲響。但有它們在,對地方官吏就是一種警戒。約束著官吏們不敢做得太過分。
“這些唐人,唉!……”即便當初反抗唐軍最激烈的天方教信徒,在經歷了最初的痛苦並開始接受現實之後,也不得不承認,唐人在治理地方上面,比大食人合格許多。雖然他們從此失去了凌駕於其他人之上的諸多特權,可更寬松的律法,和更輕,更少的稅收,卻令他們也從中受益匪淺。並且不必事事都循規蹈矩,唯恐不小心做錯了什麽,就大難臨頭。
除了那些絕對的狂信徒,他們更願意為信仰而死。但是,他們的反抗卻沒多大威力。遠方的大食人提供不了太多支持,周圍的百姓在未來的天國和眼前的沃土之間,更容易選擇後者。不得己,這些信徒開始與馬賊勾結。卻被鐵錘王抓了個正著,唐軍在沙千裡和黃萬山兩人的帶領下輪番出擊,將馬賊們殺得落花流水。從此不敢靠近城市十裡范圍之內,更不敢輕易再打商隊的主意。
“如果鐵錘王大人一直在這裡不走,就好了!”日子越過越滋潤,人們也越希望和平永遠繼續下去。那位“老人家”據說還不到二十歲,其腳步肯定不會永遠被限制在藥刹水。可大夥真心希望他能在此停留得久一些,更久一些。永遠不得升遷才好。
如果王洵知道自己在民間居然有如此高的聲望,肯定會咧著嘴苦笑。事實上,除了打兩場硬仗之外,他自己壓根兒什麽都沒做。清理馬賊,維護治安等工作,是沙千裡和黃萬山二人在負責,地方政務和民生方面,則有麥爾祖德這個地頭蛇大包大攬。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奇怪,藥刹水沿岸地區原本錯綜複雜,任誰見了都疼的局勢,居然悄無聲息地就平靜了下來。諸侯們停止了年年不斷的爭鬥,馬賊們也紛紛偃旗息鼓。就連那些狂熱的天方教徒,再接連遭受了幾次重大打擊之後,也主動調整了做事風格。
他們不敢再明著煽動叛亂,也不敢再落下把柄到沙千裡和黃萬山二人手裡。唯恐把鐵錘王大人惹急了,連這一帶碩果僅存的幾座誦經場所都給鏟成平地。雖然唐軍入主這一帶後,並沒有嚴格阻止任何教義的傳播。
一力降十慧。用宇文至的話來總結,就是當地人以往都是自己犯賤,你對他們越好,他們越糾纏不清。所以導致問題越積累越多,最後彼此牽扯攜裹,幾乎成了一團亂麻。而若是有人不問青紅皂白,一錘子砸下去,有道理的沒道理的都錘個稀巴爛,所有問題便都解決了。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權謀和詭計,都顯得單薄無力。王洵自己心裡,卻是另外一番感觸。先前拔漢那國王阿悉蘭達之所以在他前腳剛剛離開,後腳就將使團賣給了俱車鼻施,就是因為不看好他的實力。而在巧奪柘折城後,諸侯們之所以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也是由於他手中的實力太小的緣故。而當他麾下的可戰之兵膨脹到四千,乃至五千,並且一舉攻克俱戰提後,實力便足以傲視群雄。所以藥刹水兩岸的豪傑們個個就都收起了小心思,開始認認真真地聽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無論做任何事情之前,也會小心翼翼地考慮一番,他這個天朝使節看到之後,會有什麽想法。
所以王洵現在算是真正地感受到了權力的滋味。你不用每天發號施令,自然有人會站在你的角度,替你著想。你也不用對一些不喜歡的事情大發雷霆。只要稍稍皺下眉頭,自然有人會體貼地把一切處理妥當。即便個別事情處理起來有難度,也會小心翼翼地做出變通,折衷,折衷,再折衷,補償,補償,再補償,總之,能讓你都不好意思繼續追究。
還有一點讓王洵始料不及的是,楊國忠、高力士等人對他的態度,也突然來了南北對調般的大轉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即便有攻克俱戰提,折服藥刹水沿岸諸侯,力拔俱戰提三件大功,被人上下其手之後,七扣八扣後,也未必能給自己換回一個三品將軍的實職。畢竟兩年之內,從一名校尉連續升到中郎將,他的升遷速度在大唐已經屬於罕見。況且他背後,又沒有安祿山、哥舒翰這種軍方重臣撐腰,封四叔也不是一個喜歡徇私結黨的人。
誰也沒想到,藥刹水沿岸的積雪剛剛融化。朝廷的傳旨欽差就不辭辛苦的趕到了柘折城中。按時間推算,此人至少是從去年秋末就從長安出發,朝廷當時根本不可能獲知大軍雪夜入俱戰提的消息。可就是憑著前兩項功勞,朝廷居然毫不吝嗇賜給了王洵一個正三品雲靡將軍的頭銜,一個大宛都督的差遣,一個檢校兵部侍郎的兼職,一個涿縣伯的顯爵,還有新增加的三百戶食邑。
現在的王洵,全部官稱是,大宛都督府都督,檢校[1]兵部侍郎,涿縣伯。無論實授職位還是虛職,在大唐的年青一代將領中,都得往前十位裡數。
此外,按照大唐慣例,開疆拓土之功,要封妻蔭子。王洵還沒有娶正妻,自然無妻子可蔭。考慮到他的實際情況,楊國忠破例向皇帝進言,給他已故的父親王子稚追贈一級爵位,再度成為疇縣侯。而王子稚的平妻陳氏,因為在丈夫亡故後,撫育嫡子有功,也加誥命一級,由郡君榮升為郡夫人。
到了此刻,王家在長安城崇仁坊的侯爵府,再經歷了兩代持續衰落後,也總算是又接近名符其實了。而王洵的好運貌似還沒有到盡頭,在聽聞王洵帶人在上一個冬天已經又拿下了俱戰提,這個藥刹水沿岸“重鎮”之後,奉命傳旨的欽差激動得連連撫掌。竟然連王洵、宇文至、宋武等人精心準備的車馬費都顧不上攜帶,便輕裝趕回長安去給將士們請功了。弄得自詡熟悉官場規則宋武哭笑不得,一個勁兒地摸著自己後腦杓翻白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