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3章 盛唐煙雲:兵車行(46)
“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們幾個的家人隻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長者故土難離,不願意舉族西遷。弟兄們都好麽?士氣如何?”王洵也不囉嗦,幾句話概括完自己這邊的近況,然後詢問軍隊的詳情。
“不太好!”沙千裡四下看了看,將嗓音壓得極低。“所以您才得趕緊露面。弟兄們萬裡回援,結果現在聽說長安丟了,皇上也跑路了。心中個個憋屈得要死。咱們自己的人勉強還能支撐下去,那些抱著撈好處前來幫忙的聯軍兵馬,已經開始鬧著要西返了。虧得宋武將軍處事幹練,先把鬧得最凶幾十人給揪出來砍了,才勉強鎮壓得住!”
“我就知道他不會辜負我!”王洵點點頭,對宋武的表現非常滿意。“他呢?怎麽沒見他人?!留在軍營裡主持全局麽?”
“眼下是趙將軍在主持全局。宋武將軍今早聽到哨探說你已經進了華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個人向來對朝廷忠心耿耿,這回,估計受到的打擊比誰都狠!”
“嗯!”王洵輕輕點頭,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裡向來是充滿陽光,對朋友非常信任,對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
這當口,恐怕越是對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擊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經在安西前線為大唐浴血奮戰多年,到頭來卻發現它轟然而倒的老兵們恐怕更是如此。將心比心,王洵知道大夥跟自己一樣,會在失落和迷茫中掙扎好一陣子。但是不怕,經歷了醴泉縣一戰之後,自己已經從陰影裡爬出來,估計大夥也能順利爬出來。
邊走邊了解情況,與沙千裡兩個談談說說,不覺回到了縣衙。先派人安置了雲姨等人,然後親自去探望宋武。一進門,就聞到股子刺鼻的酒氣。低下頭,看見宋武俯倒在矮幾旁,早就癱軟成了一團泥。身邊擺著十幾個空酒壇子,手中還拎著半滿的一個,正淅淅瀝瀝往外淌黃湯。
“誰給他弄來的酒!”王洵登時又氣又痛,快步上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麽,趕緊取醒酒湯來!”
“是,是宋將軍自己到外邊買來的。我等攔不住他。他也不準我等靠近!”宋武的親兵挨了罵,哭喪著臉解釋。“宋將軍說,一醉解千愁。把弟兄們交給大將軍您後,他的任務就完成了,這輩子再也沒什麽牽掛……”
“放屁!”王洵氣得大聲喝罵,想找個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卻聽見對方傻笑著說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還這麽臭的脾氣,誰受得了你?!別罵他們,是我自己要喝的,他們沒膽子攔。”
“你可是帶兵的將軍!心裡頭再難過,也不能視軍規為兒戲!”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聲抱怨。
“嚇,將軍,我是誰家的將軍?!大唐沒了,大唐沒了,我還需要守哪門子軍規?”宋武嘻嘻一笑,低聲反駁。隨即,又放聲大哭:“二哥,二哥,!皇上跑路了,長安沒了啊。大唐沒了,沒了……嗚嗚嗚,嗚嗚嗚”
不光他一人哭得傷心,幾個親兵也轉過臉去,衝著牆壁抹淚。王洵心裡也宛若刀割,卻強咬著牙抬起頭,將宋武按在胡床上,大聲回應:“放屁,你他娘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長安一座城池。皇上跑了,再立一個皇上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國臣虜?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沒有亡。你忘記了,馬寶玉他們曾經說過,這天下,從來都不是一家一姓的!”
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屬於伍麥葉一家一姓。這是當年宋武等人譏笑大食國乃阿拔斯家族偽帝竊國時,阿裡依的反駁。此刻被王洵拿過來應急,卻是嚴絲合縫。宋武被他說得一愣,渾濁的眼睛裡,終於又燃起了一絲微光。趁著這個機會,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氣,繼續開解道:“我經過方莊時,方家老爺子說,皇上可以跑,但他們不能跑。皇上一代一代的換,他們老方家的根,卻就在長安附近。後來派人去許家、趙家和周家,答覆都差不多。皇上跑得,他們跑不得。即便天塌下來,他們也得扛著!”
“我們家也在長安邊上!”宋武笑了笑,掙扎著坐直了身體。“我哥他肯定跟皇上一道跑路了,其他人不知道怎麽樣!”
“我派人聯系過,除了族中幾個未成年的小輩外,其他人都不肯離開!”王洵點點頭,低聲回應。“所以,你我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咱們沒資格倒下,這酒,不妨留著日後再喝。來人,給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場上,本都督有話要跟弟兄們說!”
“諾!”王十三在門外答應一聲,小跑著去傳令。趁著大夥整理隊伍趕赴校場的時候,王洵喝了幾口清水,緩緩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經醴泉一戰,此刻他極有可能像宋武一樣覺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卻有一場血與火的洗禮,將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一堆火焰給喚醒了,跳躍起來,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宛都督府的兵馬也堪稱百戰精銳,此刻雖然士氣低落,卻還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級將領的帶領下,在城外校場中央列好了隊形。前來助戰的藥刹水各國聯軍先前本嚷嚷著要西返,此刻震懾於王洵的積威,也很不情願地趕了過來,於大宛都督府兵馬的身側,東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
“弟兄們!”王洵以前很少做這種當眾訓話,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卻不得不勉強一試,“王某剛從長安那邊返回來。實不相瞞,長安沒了,皇上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著逃了!”
“嗚嗚……”隊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聲。大夥在安西前線拚死拚活,為的就是背後這個大唐。可如今,大唐沒了,大夥繼續站在這裡,還有什麽意義?!
“我很難過,非常難過。我在長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卻眼睜睜地看著它落到了賊人之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家的院子被燒得濃煙滾滾。那天,我隻敢埋頭跑路。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跑,哪裡才是棲身之所……”
”嗚嗚,嗚嗚!嗚嗚……”無數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個孩子般大聲嚎啕。即便當年被大食人俘虜,被賣做奴隸,心裡也沒這般悲痛。當年大夥還可以想想遠處的長安,想想背後的大唐,大夥心裡還能有一絲驕傲,一絲尊嚴。我來自世界最繁華國度,我守衛了萬眾矚目的大唐沃土。而現在,這最後一絲驕傲也被無情剝奪,大夥心裡,除了悲傷之外,還能剩下些什麽?!
王洵臉上也是熱淚滾滾。此刻,他不敢,也不願用假話空話來安撫軍心,那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他所能講述的,只是自己的親身經歷,自己所見,所聞,所想。
“王某逃到方將軍的莊子,請他們一族人跟王某西遷,去大宛,躲避戰火。逃得遠遠的餓,眼不見,心不煩。憑著咱們弟兄的實力,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橫掃藥刹水兩岸,打得大食人屁滾尿流。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殺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當時就是這麽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群中湧起了幾絲騷動,除了哭聲之外,多出了一些絕望的呐喊。“對,咱們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這邊的狗屁事情了。”
“不管了,不管了。咱們回大宛去,在那邊開枝散葉!”
“咱們跟著將軍,將軍去哪,咱們去哪!”一眾諸侯的隊伍,也低聲附和。他們不在乎已經衰落的大唐,他們卻在乎王洵個人的好惡。如果表現得太絕情,說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帶兵找上門算帳,屆時看誰也有本事阻擋他!
“但是,方老爺子卻跟我說,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將手臂向下壓了壓,將周圍哭泣與喧囂同時壓低,“他說,方家祖祖輩輩住渭水邊上。他說,朝廷可以跑,皇上可以跑,他們卻不能背著自己的祖宗靈牌,跟著王某一道跑路!”
當時王洵自己渾渾噩噩,過後想起來,卻是臉上發燙。想必方老爺子是為了後代的安全著想,給自己這位大將軍留了幾分情面吧!否則,那些話,隨便換個語氣,就能讓自己無地自容。
想到這些,王洵心裡就像憋著一團火,不吐出來就燒得難受。將方老爺子的話,趙老爺子的話,還有幾位軍官身後的家族給自己的答覆,緩緩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他們不想走,他們情願留下來,承受一切災難。這場橫禍是皇上惹起來的,是李林甫、楊國忠等一乾貪官奸臣惹起來的,但惹禍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鄉親來承受叛軍的怒火。這不公平,誰都知道這不公平。可老爺子們不想跑,他們說,他們的家在這裡,皇上跑得,朝廷跑得,他們跑不得!”
“然後我就昏昏沉沉繼續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聲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實講述了醴泉城發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為失望而選擇了逃避,地方官員如何因為失望而開城投降。安祿山麾下的眾曳落河,卻不顧守軍已經投降的事實,衝入城內,殺人放火……
那是一場恥辱。至今王洵還這麽以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們聽聞自家大將軍被區區一百敵軍趕了鴨子,也覺得恥辱異常。但除了屈辱之外,還有一點點其他東西,在他們心中慢慢被喚醒,一點點舒展開來,一點點跳動。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上野火。
“因為王某一時糊塗,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就死於叛匪之後。半座醴泉城化為灰燼,雖然只是一座小縣城,放到西域去,規模卻抵得上一個國家。”王洵的聲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無法抑製,“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錯了,大錯而特錯!的確,皇上跑了,可大唐還在。的確,朝廷跑了,可我們腳下這片土地還在,我們父老鄉親還在。如果我們也跑了,就沒人再為他們而戰。他們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樣被人捅翻在地,還要踩上幾腳,再朝臉上吐上幾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沒法再逃了。否則王某這輩子,睡覺都無法合攏眼睛。這裡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王某過去是為了她而戰,現在,今後,同樣也是為了她而戰。王某守護的,從來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護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兒,自己祖一輩,父一輩,流傳下來,刻在血脈裡的尊嚴!”
最後幾句,他幾乎是吼著說出來,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響。“家?尊嚴?”眾將士緩緩止住淚,抬頭看向王洵。第一次,發現自家將軍身上,居然有了跟當年封常清大帥同樣的一種氣質。一種可以讓人將性命交托給他,跟著他一起,赴湯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氣質。
“別指望叛軍會心存憐憫,沒有征服者,會對敵國的百姓心存憐憫。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仁義之師,我們在西域都沒做到秋毫無犯,叛軍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請求你們,拔出刀來,跟王某一起,為自己的鄉鄰,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為腳下這片土地,為我等的家園,拔出刀來!拔出刀來,為她而戰!王某今後不能再許給大夥任何功名富貴,但王某可以保證,大夥活著的時候像個男人,死的時候也像個男人。王某可以保證,我們的兒孫將提起我等今日所為,會個個滿臉榮耀,而不會視我等今日的選擇為恥!弟兄們,你們願意追隨王某麽?”
校場上先是一片寂靜,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樣噴發,直衝鬥牛:““願意!”“願意!”“願意!”
“大唐沒亡!”王洵緩了口氣,因為激動,嗓音變得有些嘶啞,“大唐永遠不會亡。只要我等還活著,他就永遠不會亡。皇上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們不會再跑。即便長安城被叛軍燒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個天下都被叛軍燒成了廢墟。我等亦可以在廢墟上,重建家園,重建一個大唐!弟兄們,你們願意跟王某一起麽?!!”
“願意!願意,願意!”幾乎不用思考,所有將士齊聲回應。隨即,又是一陣山崩地裂般的呐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幾個聯軍王子以目互視,彼此點點頭,走上前,衝著王洵躬身施禮:“我等願意帶領屬下追隨將軍。刀山火海,絕不皺一下眉頭!”
大唐沒有垮。有王洵這種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著跑回西域才是真傻,萬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經對不起她的人,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更何況鐵錘王這廝極得軍心,如果大夥現在就跑,被他帶兵從背後追上,肯定連交戰的勇氣都沒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與其如此,還不如賭一把,賭鐵錘王能夠成功力挽狂瀾,賭他成功後,還記得大夥曾經雪中送炭。
“謝謝!”王洵沒想到自己這麽順利就說服了大夥,衝著幾位王子輕輕拱手,轉過頭,他又衝著所有人,長揖及地,“謝謝,謝謝大夥。”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將士們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麽,繼續扯開嗓子狂喊。迷茫了這麽多天,大夥終於又看到了一線光明,心中的激動,豈能輕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臉上的淚,仰首向天。太陽即將落下,彩霞由西向東,布滿了整個蒼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隱隱又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小子,有些責任與生俱來,你逃,是逃不掉的!”
注釋:
[1]昆州,即現在的昆明。
[2]魚符,唐代官員的身份證明。一般長約六、寬約二厘米。
[3]曳落河,安祿山麾下精銳騎兵,由塞外部族武士構成,以凶殘善戰而聞名。
[4]封常清擁有禦史大夫的虛銜,在漢代與宰相、太尉合稱三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