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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隋亂、開國功賊、盛唐煙雲)》第831章 盛唐煙雲:兵車行(44)
  第831章 盛唐煙雲:兵車行(44)
  民壯們的信心漲得比王洵還多,紛紛湧上前,七嘴八舌地匯報,“他們只有一百來人。已經被您老殺了三十多號。”

  “對,我們先前在東城門看到了,他們只有一百來人。是知縣大人被嚇傻了,才主動開門投降!”

  “楊班頭也在,他也看到了!”

  “楊班頭,你跟大人說說。咱們有沒可能殺回去!”

  一片紛亂當中,被點到名字的楊姓班頭從民壯隊伍裡走了出來。先訕訕地衝王洵拱了拱手,然後低聲稟告:“這位將軍,小人這廂有禮了。他們說得都是實話,叛軍只有一百來人兒。大夥先前都被嚇破了膽子,沒勇氣反抗。現在不敢求您帶隊衝殺,隻請您在旁邊指點一下,我等自己舍了命,也要這個臉給掙回來!”

  “對,對,請將軍大人在後邊調兵遣將,我等自己把自己的家搶回來!”眾大俠、少俠、差役、民壯們紛紛跪倒,請求王洵帶領大夥奪回家園。王洵先是楞了一下,然後搖頭苦笑,“你們,你們這些家夥,你們不要命了。叛軍可能還有大隊人馬在後邊呢?!”

  “我們的家在這兒啊!大人!如果連掙扎一下都不掙扎就逃了,我們怎麽面對自己的老婆孩子?!怎麽有臉去見自己的列祖列宗啊?!大人,您就幫幫忙吧,事成之後,您要什麽,我們給什麽。就是要我等的命,也可以拿去,我等不會反抗就是!”

  “你們啊!”王洵繼續搖頭,然後,又緩緩點了點頭。

  他不知道如何數落這些鄉親。善良、卑鄙、勇敢、懦弱,幾乎人類所有優點缺點,他都集中在了這夥人身上。有時讓人氣得恨不得將他們打翻在地,更多時,卻是願意跟他們站在一道,拍拍肩膀,彼此稱一聲兄弟。

  他們不是李氏皇族,他們不是三公九卿。他們沒享受過大唐半點兒好處,也未必對這個朝廷有多少歸屬感。

  但是,他們的家園在這裡,所以他們不能逃,也無處可逃。他們必須拿出幾分男人氣來,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砍出一塊平安之地。

  不是為了皇上,不是為了朝廷,只是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列祖列宗。只是為了腳下這片土地,這塊家園!

  王洵也不想再逃了。

  雖然自打猜測到封常清可能遭遇不幸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逃避。

  他當年之所以從軍,是為了博取功名,爬上高位,以免再輕易地就被“神仙們”當成犧牲品。可當他發現,即便像封常清那樣位列三公,也難免成為刀下冤鬼的時候,心中一直支撐著自己奮力前行的信念便轟然崩潰。[4]
  如果再高的官爵,都換不來一個公平待遇的話,這條青雲路還有什麽意義?如果大唐朝廷,只剩下昏君和貪官的話,自己又何必在乎這個朝廷是否傾覆?況且此刻皇上已經跑路了,長安城也丟給叛軍了,自己萬裡回援,已經徹徹底底成了一個荒誕的笑話!自己何必又非要把自己陷在這個笑話裡,無可自拔?
  走吧,走得遠遠的,不看,不聽,不問,也就不難過了。本著這樣一種心態,他拒絕了馬方的邀請,保護著自己和親信的家眷一路向西。至於與麾下大軍相聚後,下一步到底往哪裡去?是回大宛去擁兵自重,做個地方諸侯。還是把軍隊丟給別人,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去做富家翁,王洵根本沒有認真去想,也不願意現在就認真去想。他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直到逃無可逃為止。

  然而現在,面對著一群滿臉期盼的鄉民,他卻沒勇氣再逃了。

  鄉民們自稱沒有資格逃跑,他又何嘗有逃跑的資格?鄉民們沒拿過朝廷一分好處,沒吃過大唐一文錢俸祿,他卻是含著金杓子出生,娘胎裡便帶著一分官薪!
  皇上逃了,但大唐還在。朝廷逃了,但我們的家園還在。將目光從民壯們臉上移開,王洵看向自己的親信。恰恰看到萬俟玉薤等人揚起來的臉,每個人眼裡都帶著幾分期待。

  “如果只是一百來人,陡然間卻少了三十多個,帶隊的敵將必然有所察覺!”親兵統領王十三追隨王洵最久,也最了解他的心思,上前幾步,低聲提醒,“他之所以遲遲沒有趕過來,估計是在整頓其余的兵馬,以便給咱們傾力一擊!”

  “打吧,咱們安西軍什麽時候把後背亮給過別人?!”萬俟玉薤擦拳磨掌,躍躍欲試。從柘折城一直打到鐵門關,王家軍從來未曾在強敵面前逃跑過!況且眼下城中的叛軍只剩下了七十來號,根本算不得什麽強敵!
  “也罷!”王洵眉頭跳了跳,猛然間胸口湧起一股豪氣,“那就殺光他們,永絕後患。!十三,你點五十個膽子大的民壯,去街道兩側的房子裡埋伏。每人都準備兩隻火把,待會兒聽我得將令!萬俟,你帶著馬方麾下的那些兄弟,從西門出城去埋伏。一會兒聽到城裡打起來,立刻從城外繞過去,搶下東門。甕中捉鱉!剩下的人,全部下馬步戰。先在街道左右的巷子口,點起幾個火堆來,免得待會兒被敵人從側翼包抄,然後……”

  “諾!”眾人齊聲答應,分頭下去準備。須臾之間,便點起了數個火頭,將城西側的天空燎得一片漆黑。

  半空中無端騰起了這麽多煙柱,叛軍校尉索魯即便再愚笨,也明白城西有人在向自己示威了。氣得哇哇大叫數聲,帶著剛剛重新集結起來的一眾部屬,徑直沿官道撲向西門。

  他與麾下的這夥曳落河都來自塞外馬賊團夥,平素乾的就是殺人越貨的勾當。被安祿山收服之後,在後者的支持下更是無惡不作。邊塞上許多奚人部落,根本沒得罪過大唐分毫,只因為安祿山需要人頭來冒領軍功,便被曳落河們圍起來,屠戮殆盡。

  而安祿山叛亂之後,為了激勵士氣,居然默許曳落河們將殺人放火的習慣帶入了中原。從河北到潼關,一路上只要不是主動投降的城市,被叛軍攻破之後,必定要面臨被屠城的命運。即便那些望風而降的城市,如果安祿山覺得不順眼,也會放任屬下劫掠一番,以補充短缺的軍需。

  到了後來,曳落河們愈發驕縱,居然分散開來四下“打草谷”。每每拿下一個城市,便搶在安祿山派來的接收官吏抵達前,大肆劫掠。哪怕地方官是主動開城投降,也絕不手下留情。

  這種日積月累的起來的驕縱氣焰,燒得他們兩眼通紅,根本已經看不到任何潛在威脅。令反正一路南下,大唐軍隊要麽一觸即潰,要麽不戰而逃,也的確沒能給他們造成任何實質上的威脅。今天的情況也是如此,幾十個民壯垂死掙扎,不過是打了大爺們一個猝不及防而已。策馬衝過去,一個來回,便讓他們明白,長生天下,到底哪個最厲害!

  橫貫醴泉城東西的青石路面很硬,馬蹄踏上去,敲出一串串淒厲的火星。星星點點的火花跳起來,與道路兩邊先前被曳落河們點燃的房屋一道,照亮馬背上猙獰的面孔。披散在肩膀上的長發,打著銅環的耳朵,沾著肉屑和血絲的牙齒,還有烏沉沉不知道纏繞了多少冤魂的兵器,如百鬼晝行,陰寒之氣翻翻滾滾。

  沒人能擋住曳落河傾力一擊。封常清未能,高仙芝也未能。即便曾經號稱天下第一名將的哥舒翰,到頭來也要在曳落河面前束手就擒。疾馳中,校尉索魯仿佛已經看到了對手惶恐的眼神,帶著幾分絕望,帶著幾分哀求與難以置信。

  “殺,殺光他們。殺光他們,然後殺了全城的人,給死去的弟兄們殉葬!”他嘎嘎嘎笑了幾聲,高高地舉起手中鐵鐧。三尺半長,四十斤重。無論對手穿了多厚的鎧甲,一鐧打下去,肯定筋斷骨折。

  “殺,殺光他們,殺了全城的人,給弟兄們殉葬!”六十余名曳落河轟然響應,高高地舉起兵器,在並不寬闊的街道上分散成三列縱隊。戰馬的前半身也披著鎧甲,可以防禦羽箭的襲擊。人身上的鎧甲雖然僅為皮製,外邊卻塗著厚厚的一層油脂,光是腥臭的味道,就足以令對手惡心得舉不起刀來。中原的兵卒太差了,幾十年未經戰陣,根本不敢跟曳落河硬碰硬。每次衝鋒剛剛開始,便迅速成為一邊倒的屠殺,從背後將他們追上,揮刀砍掉他們的腦袋,策馬踩爛他們的身體,聽他們跪倒在血泊中求饒的聲音,那滋味實在是美妙無比。

  美妙,美夢到此噶然而止。索魯跨下的戰馬忽然一個人立,將他甩了出去。粗大的馬脖子上,有柄長矛直透而過。尖端已經抵達了馬鞍處,尾部尚在馬前半丈開外,上下微微顫動。

  從街道另一端投過了的長矛不多,只有二三十根的模樣,卻直接放倒了衝在最前排的六匹戰馬。後續的曳落河本能地想撥偏坐騎,避免將剛剛從馬背上跌下來的夥伴踩成肉醬。憑借他們自幼在馬背上練出來騎術,完成這個動作本該絲毫不廢力氣。無奈此處不是平原,道路兩側的民房嚴重限制了戰馬的騰挪空間。有兩名曳落河連同胯下的坐騎直接撞在路邊拴牲口的石頭樁子上暈了過去,另外幾人跌跌撞撞控制住了坐騎,卻也徹底失去了前衝速度。

  登時間,所有曳落河亂成了一團。受損的不僅僅是區區幾位夥伴和幾匹戰馬,而是長期以來形成的信念。從薊縣出發起,戰必勝攻必克已經形成了習慣,誰也沒想到,在一堆看似綿羊般的民壯面前,卻被狠狠地絆了一個大跟頭。

  正暈頭轉向間,對面的綿羊們紛紛後退,露出三輛並排的獨輪車。每輛獨輪車上都裝滿了金黃色的麥秸,有人迅速拿火把往獨輪車上一丟,幾縷亮紅色的火焰便從金黃色的麥秸上長縱而起,夾雜著淡藍色的青煙,高高地躍上了半空中。

  牲畜怕火乃是天性,即便訓練再有素的戰馬也不能例外。距離火堆最近幾匹駿馬立刻掉頭向後,無論背上的曳落河們怎麽努力勒韁繩,都無法再強迫它們向前半步。

  “射死他們,射死他們!”不知道哪個用契丹語大喝,旋即前排的曳落河便從馬鞍側取下騎弓,準備對卑鄙的民壯們還以顏色。還沒等他們將弓弦拉開,對面的火堆後,猛然傳來一陣細密的脆響,“嘣嘣、嘣嘣、嘣嘣、嘣嘣……”白亮亮得短弩透過火焰,帶著一絲余溫扎進塗滿油脂的胸甲,將胸甲後的皮膚、肌肉和肋骨一並捅了個對穿。

  是弩!五名曳落河與七匹駿馬以生命為代價,向他們的同伴揭示對手的兵器。大唐騎兵專用的伏波將軍弩,哥舒翰麾下的嫡系就配備了不少,曳落河們曾經在潼關城外領教過它的威力。誰也沒想到,在一個彈丸大的小縣城裡,居然與其再度相逢!
  無論是在破甲能力還是在有效射程方面,曳落河們手中的騎弓都無法與伏波將軍弩同日而語。更何況他們此刻還隔著三團刺眼的火焰,根本無法仔細瞄準。而對手卻充分利用的街道的狹窄,一輪接一輪將弩箭掃射過來,每一輪,都要帶走兩三個人或兩三匹戰馬的性命。

  好在民壯們手中的伏波將軍弩數量也不多,否則曳落河們沒等與敵人真正交手,就已經被弩箭射崩潰了。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敢靠得火堆太近,亂紛紛地一邊大步撤退一邊左右觀望,試圖從街道兩側尋找可供迂回的巷子。

  “不能進巷子!小心埋伏!”校尉索魯被兩名親兵從戰馬肚子底下拖出來,晃著血淋淋的鼻子大聲叫嚷。對手肯定還有其他後招,憑借多年的臨陣經驗,他敏銳地嗅出了陰謀的味道。“直接掉頭,掉頭,沿街道往回衝。先出城,然後再想辦法回來報仇!”

  話音未落,忽聽對面有人大喝一聲:“動手!”刹那間,兩群跳動的火鳥,從臨街冒著青煙院牆、門窗後飛了起來,落到了戰馬的腳下,振翅,狂舞。可憐的畜生被嚇得一哆嗦,撒開四蹄,亂蹦亂跳,將背上的主人晃得東倒西歪。還沒等曳落河們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第二波火鳥,又歡快地撲到馬腹之下,濺開,翻滾,燎起一股股毛發的焦臭味道。

  第三波、第四波,火鳥翩翩起舞。不過短短幾個彈指功夫,醴泉城不算寬闊的主街上,至少落下一百七十多根火把。每根火把都塗滿的油脂,烤得青石路面吱吱做響。曳落河們的坐騎徹底失控了,大聲咆哮著,將背上的主人甩下來,四處亂撞。有的直接撞進了臨街的屋子,將裡面的家具撞得粉碎。有的則一頭撞上了土牆,鼻孔冒血,轟然倒地。更多的,則是掉頭往遠離火光位置逃,也不管自家主人是不是已經安全跳落。幾名腳被卡在馬鐙裡的曳落河厲聲慘叫,一路被坐騎拖過長街,在青色的鋪街石頭上,留下幾道又濃又厚的血痕。

  “下馬,下馬,整隊,整隊,咱們退出去,一起退出去!”校尉索魯掙脫親兵的攙扶,揮舞著一根撿來的狼牙棒,聲嘶力竭。他的兵器已經不知道被摔到哪裡去了,皮盔也被摔飛,露出頭頂後三根短短的小辮子。其中一根被火把波及,燒去了一半兒,軟軟地卷在耳朵旁,就像一團乾透了的牛屎。

  還能走動的曳落河們紛紛從地上撿起兵器,一邊撥打著從臨街院落飛來的石塊,磚頭,一邊向自家校尉靠攏。想殺光對方已經不可能了,今天大夥能活著跑出去幾個搬救兵,都成了問題。

  事實正如他們所料,臨街的院落和店鋪裡,迅速湧出兩群民壯。有的雙手擎矛,有的拎著把橫刀,有的甚至連像樣的兵器都找不到,僅僅拎著根門閂、秤杆或者擀麵杖。但是,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仇恨。

  “一個都別放走!”有名身材矮小,卻披了件暗紅色披風的男子,大聲呼喝。手中橫刀揮舞,將摔殘在路邊的一名曳落河砍做兩段。

  “給鄉親們報仇!”“血債血嘗!”民壯們大聲回應著,紛紛向曳落河們追過來。速度不快,但身上那股子狠勁兒,卻令曳落河們停下來接戰。

  這還是先前那些開城投降的民壯麽?怎麽一轉眼,變得如此勇猛?如果他們真的有勇氣拚命,又何必要主動打開城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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