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5章 盛唐煙雲:補天裂(27)
為何而戰?!如果換在半個月前,馬躍定毫不猶豫地寫上“功名富貴”四個字。唐人性子直爽,思維中沒那麽多遮遮掩掩的東西,從不忌諱表達自己對權力和財富的渴望。特別對於武將而言,”功名但在馬上取”幾乎是每個人的信條,根本不在乎當眾說出來。
但是,現在的馬躍,內心裡卻充滿了困惑。他已經品嘗過了富貴的滋味,同時亦經歷了一場血淋淋的背叛;他與地方團練頭目一道,在短短一個月內獲取了此前從來沒想到過的功名,卻又被提拔他們的人,像垃圾一樣推到了敵軍馬蹄下,成了棄子和血肉柵欄;四品將軍的職位既沒能給他帶來任何榮耀,也沒給他帶來任何安全感,只是讓他做了一個痛苦而又屈辱的春秋大夢。當夢醒之後,留在心裡的只有深深的懊悔和仇恨。
他恨房琯,恨這個口蜜腹劍,試圖借叛軍之手消滅異己的無恥狗官。他恨朝廷,恨這群有眼無珠,辜負了弟兄們一腔熱血的行屍走肉。如果現在有人提出來,讓他為朝廷而戰,為大唐皇帝而戰的話,他肯定丟下刀,走得遠遠的,不去自己找死。可如果戰鬥不是為了功名富貴,不是為了朝廷和皇帝,那又為了什麽?
想到黃帝陵前袍澤們那一雙雙無法合攏的眼睛,馬躍就感到脊背一陣陣發冷。不知不覺間,汗水順著額頭、鬢角成串成串地淌了滿臉。不,他馬某人之所以舉起刀,不是為了朝廷,不是為了功名富貴,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只是無法忍受叛軍在自己家鄉的那些暴行,無法忍受自己最後一點財產被奪走,鄰裡鄉親們就在自己眼前受到侮辱。他和他的弟兄們是為了生存,為了尊嚴而戰,不是為了某家某姓的萬世基業!只不過當時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僅僅是憑著男人的本能在行事而已。
舉刀而戰,不是為了功名富貴,不是為了一家一姓之江山。這大唐,亦不屬於一家一姓。它是所有唐人的大唐,而不是某家某姓的私產。如果叛軍打到家門口時,一個男人還不奮起反抗的話,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口糧食被奪走,眼睜睜看著妻子兒女被人欺凌。無法逃脫,也無處可逃。在入侵者眼中,大夥都是獵物。人家才沒時間去分辨誰是恭迎王師的順民,誰又是大唐的忠實臣子!
回憶起最近一個多月來的經歷,有一種瘋狂而清晰的想法,從馬躍心頭迅速湧起,一直湧向筆端。他抬起衣袖,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揮毫疾書。筆跡潦草凌亂,卻字字力透紙背。他不在乎自己這份答卷交上去之後,會帶來什麽結果。只是想把自己的感悟寫出來,痛痛快快地寫出來。這種想法很瘋狂,不見於任何聖賢之書,也不會被世上大多數人所接受。如果連安西軍也容不下自己這份瘋狂的話,他可以毫不猶豫的離開。此後不在投奔任何勢力,自己打起自己的旗幟,與叛軍周旋到底。
隻用了規定時間的一半兒,馬躍就上繳了考卷,大步走出了考場。與入場前那個失魂落魄的模樣相比,此刻的他簡直可以說是脫胎換骨。從頭上到腳下,都洋溢著一股無法掩飾的自信。
國字臉田和美髯沈等讀書人見到馬躍這幅樣子,便猜到他考得非常順手。笑呵呵地走過來,低聲問道:“如何?是不是比我們遇到的那些題目簡單許多?!”
“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就看各人的造化而已!”馬躍笑了笑,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幾個讀書人不甘心被他用如此含混的話應付過去,紛紛圍上來詢問考試的具體內容。馬躍毫無隱瞞的回答了,自然又引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
好在有先前那場考試做鋪墊,大夥關於最後一道題目的意見雖然無法達成一致,卻也不至於再度老拳相向。只是覺得按照彼此觀點之間的巨大分歧,肯定有一部分人要與安西軍無緣了。誰料過了幾日,卻有小吏突然前來傳令,居然將所有參加過考試的人,無論持何種觀點,都統統召集到了兵馬使衙門。
安西軍兵馬使趙懷旭是個利索人,只是代表節度使大人簡單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命屬吏拿出一堆燙了金漆的告身,按照上面的名姓,給眾人一一發下。然後就吩咐大夥盡快入營,熟悉安西軍的規矩和各人的具體職責。
國字臉讀書人姓田名茂,被授予正七品文職,派去給安西屯田使宋武做幕僚。美髯公姓沈名斌,也被授予正七品文職,留在趙懷旭身邊聽用。其他各位讀書人,或者留在安西大都督行轅做當差,或者到各營中做一名參軍,官職為正七品到從八品不等。
馬躍原本為從四品明威將軍,這次依舊領著同樣的散秩。實際授予的,卻是選鋒營校尉。雖然權力遠不如在房琯帳下之時,卻也有了三百余新兵做直轄部屬,不再是一個光杆將軍了。
眾人大喜,紛紛互相道賀。暢快之余,又覺得此番未能得到節度使大人的親自接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皺著眉頭,很不甘心地議論道:“節度使大人不知道最近在忙什麽,居然連見我等一面的時間都抽不出來,這,這安西軍,門檻未免太高了些。”
“就是,就是。古人還懂得千金買馬骨頭呢,我等雖然才華不及管樂,卻……”
“是啊,雖然給咱們的官職不低,但畢竟不合用人之道!”
“唉,誰知道大人他怎麽想的……”
正感慨間,忽聽旁邊有人說道:“想見我家大將軍還不容易?主動請纓去前線好了。只要你敢衝在第一排,保證能看到我家大將軍的風姿!”
眾人大驚失色,趕緊回轉頭,向說話者解釋自己並非對安西軍提供的待遇不滿意,而是對大都督王洵仰慕已久,遺憾不能當面感謝其知遇提拔之恩而已。那名安西軍武將聳聳肩,古銅色的面孔上充滿了善意:“感謝就不必了。安西軍不像朝廷這邊,不講究那名多繁文縟節。大夥只要有真本事,乾活肯下力氣,就不愁得不到重用。不跟你們說了,你們馬上就能自己感覺得到。趕緊下去各自熟悉軍務,三天后,咱們一道出發去跟孫孝哲決戰!”
“決戰?!”眾人精神一凜,再顧不上胡思亂想,紛紛去找各自的主官報道。那名古銅色面孔的安西軍將領向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大聲問道:“馬躍、孫安國、鄭其貴,你們三個先回驛站收拾了行李,然後直接跟我走。選鋒營主官便是朱某,咱家直接帶你等過去,省得你等再浪費力氣找選鋒營的營盤!”
聞聽此言,馬躍等人心裡暗叫一聲“晦氣”,趕緊回去收拾了一下,誠惶誠恐地跟在了朱姓頂頭上司之後。
那姓朱的將領說話雖然直接,心眼卻是不壞。見到馬躍三人小心翼翼地模樣,笑了笑,低聲安慰:“你等不必如此。誰在背地裡,還能不發幾句牢騷?!甭說大將軍沒機會聽見你們剛才說的話,就是聽見了,他也不會計較。放心吧,咱們安西軍裡,還沒聽說過誰因為說了幾句牢騷話,就被刻意刁難的呢!”
“多謝將軍指點!”馬躍、孫安國、鄭其貴三人向朱姓上司拱手致謝。
“這麽客氣幹什麽?都跟你們說了,安西軍中沒那麽多繁文縟節!”朱姓將軍擺擺手,一邊拉著坐騎快步向前走,一邊大聲命令,“此處距離選鋒營尚遠,咱們先互相認識一下。我叫朱五一,現為歸德將軍,主管選鋒營,負責訓練新兵和民壯,為其他各營輸送精銳。你們三個也各自報上名姓來,朱某現在對不上號!”
“末將馬躍!曾經,曾經在靈武那邊,那邊當過一個帶隊衝陣的小校。黃帝陵前潰敗之時,性命被大將軍所救,所以趕過來追隨。”
“下官孫安國!久仰大將軍威名,所以願意於帳下效微薄之力。”
“卑職鄭其貴!原本在戶部做小吏。半個月前剛從長安城裡逃出來,想到大將軍帳下找份事情做!”
三人趕緊停住腳步,鄭重向上司做自我介紹。朱五一靜靜地聽完,點點頭,笑著道:“這就對了。朱某的營盤中,正缺一名書辦,一名司倉和一名熟悉新兵訓練的將領。估計是上頭被朱某給磨煩了,才把你們三個派了過來。這下好了,以後有你們在,朱某就可以省心了。不必像前一段時間那樣,忙得連好好睡一覺的功夫都找不到!”
“以後還請朱將軍多多提攜!”馬躍等人拱拱手,再度客客氣氣地向朱五一見禮。
“不客氣,不客氣。咱們互相照顧便是。朱某沒讀過幾天書,不怎麽會說話。總之,大夥且放寬心,只要你盡心做事,朱某絕對不會虧待任何人!”
“朱將軍如此看得起我等,我等敢不用命?!”眾人點點頭,齊聲回應。
客氣話說得雖然響亮,各自心裡,卻別有一番滋味。特別是馬躍,從一個民壯頭領,又變成了一個新兵校尉,怎麽想,都覺得自己又要把過去的路重新走一遍。未免心中暗生警惕。夜深人靜之時,暗自想到:“說是選鋒營,保不準又像靈武那邊一樣,打著什麽旗號消滅異己而已。不管他,如果安西軍這裡和靈武那邊一個德行的話,馬某找機會一走了之便是。反正戰場之上,誰也沒閑暇老把眼睛盯在一個小小的校尉身上。”
歸德將軍朱其的確像他自己所介紹的那樣,是個不怎麽講究繁文縟節的實在人。一回到選鋒營,立刻給幾個新部下分派了具體任務。孫安國負責整理撰寫各類上遞下達的文書,鄭其貴負責掌管軍械糧秣,馬躍則被直接派了下去,與三名從安西軍老兵當中提拔起來的旅率一道,統帶一個團的士卒。
雖說選鋒營裡邊都是新兵,各項待遇卻與其他各營頭沒什麽區別。吃的是一樣的夥食,拿的是一樣的軍餉,每名士卒都配了半身牛皮甲和製式兵器,旅率以上軍官則專門配發了防禦性能出色的明光鎧。
作為一團校尉,馬躍還領到了一套產自西域大食國的全身鎖子甲,完全由細細的鐵環編織而成,重量還不到四斤。可以穿在明光鎧底下,既多增加了一層對羽箭的抗擊力,又不顯得累贅。
這讓馬躍心裡又多少安穩了一點兒。畢竟大夥身上這幾套裝備的造價不菲,節度使行轅如果打算拿選鋒營當犧牲品的話,沒必要在大夥身上花費這麽大的價錢。
他麾下的三名老旅率心裡沒那麽多花花腸子,接到出征命令之後,立刻雷厲風行地做起了準備。有幾名新兵訓練時偷奸耍滑,被旅率們發現,立刻拖將出來,用刀鞘痛打。直到偷懶者哭喊求饒,發誓永不再犯,方才放了這幾個家夥一馬。
馬躍當初,可從沒如此嚴苛對待過自己麾下的弟兄。在旁邊看得有點兒心軟,找了個合適機會,私下裡悄悄地勸了三名旅率幾句。誰料三名旅率聽他把話說完了,立刻異口同聲地回應道:“大人愛兵如子,屬下佩服!但這個節骨眼上,卻不能對他們太嬌慣了。您越是愛護他們,越得狠狠操練他們。否則,到了戰場上,稍有疏忽,便是小命兒一條,反而是害了他們!”
“這,倒也是這個理兒!”馬躍被駁得無言以對,訕笑著點頭。想了想,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試探著詢問:“真的要把他們全拉上戰場麽?好像才開始訓練沒多長時間吧,雖然大夥的裝備都不錯,可目前這個樣子上去……”
“鐵錘王大人既然下令調選鋒營上去,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三位旅率當中以一名姓周的最為年長,也最為健談,猶豫了一下,笑著向馬躍解釋,“但上去了之後,未必讓他們打頭陣,也就是在邊上敲敲鑼鼓,晃動晃動旗子什麽的。這也是為了大家好,新兵都得見見血,見過幾次血了,真正與敵人交手之時,心裡就不會那麽怕了!手上的動作……”
“要我說,直接把他們拉上去跟敵人交手,也未嘗不可!”另外一名旅率姓崔,是個急脾氣,沒等周姓旅率把話說完,就大聲插嘴,“即便當不了主力,多少也能撐個人場。咱們這些日子跟孫孝哲交手,哪次不是吃虧在人數上面?!每次眼看著就要贏定了,敵人的援軍一來,就又把到手的勝利丟了出去。”
“是啊,這事兒提起來就讓人心裡堵得慌。”第三名旅率姓霍,性格也與他的姓氏極其相近,“想當年咱們在西域那邊,哪打過這種無聊的爛仗?那姓孫的也不是個東西,有本事跟咱家大將軍一戰定輸贏,總是玩這種比拚消耗的疲懶招數,算是什麽英雄?!”
“是啊,如果姓孫的有膽子跟咱們面對面的打,再多的人也不是咱們安西軍的對手。老這樣,退退進進,正面借著人數和地形耗著你,然後從其他地方偷偷繞過來下刀子!”
“所以我覺得大人應該早把咱們選鋒營調上去呢,打不了主力,繞到孫孝哲背後給他添點兒堵總是能做得到的!”
話一說開了,三名旅率的“驕橫”心態立刻暴露無疑。馬躍沒想到三位屬下心裡求戰心思是如此強烈,笑了笑,又試探著問道:“當年咱們安西軍,在西域打過很多勝仗麽?你們別這樣看我,我原來就是個小地方的捕頭,孤陋寡聞得很!”
三名旅率本來對馬躍怒目而視,聽了他的自我介紹,立刻舒緩了臉色,耐心地解釋道:“也不算多吧,兩年裡打贏了十幾場的樣子。從最開始的六百弟兄,誰見了都想上來捅刀子。一直打到一萬多弟兄,在整個藥刹水兩岸橫著走……”
那是三人這輩子最輝煌的日子,一提起來,兩眼中就都冒出絢麗的光彩。馬躍聽得心中發熱,愈發認定了安西軍與靈武那邊不一樣。至少這份身為大唐軍人的自豪感,靈武那邊半點兒也找不出來。
三日準備時間匆匆而過,第四日,選鋒營全體將士起了個大早,匆匆用過了飯,整隊出發。步卒在前,輜重隊在中央,騎兵在最後,浩浩蕩蕩,直奔兩百裡外的醴泉城而去。到了汾州和京兆府的交界處,又兵分兩路。一路向南殺往奉天,另外一路鑽進山裡,沿著無窮無盡的峽谷地帶,悄悄地潛向雲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