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7章 盛唐煙雲:補天裂(49)
‘莫非這些人是鐵錘王的部下?!’見門縫外的唐軍反應迅速,周姓校尉心中暗自嘀咕。‘可老太監剛才說鐵錘王最恨人趁火打劫,他們的軍紀卻不比我這邊好多少……’唯恐耽誤了自己‘投誠’的大事,他回轉身,將捆成粽子一般的邊令誠拖過來,強按在門縫上,以極低的聲音喝問:“外邊是不是安西軍,你給老子說實話!如果再敢蒙騙老子,老子就直接剁了你的胳膊和大腿,讓你活活痛死!”
“嗚,嗚嗚,嗚嗚——”邊令誠嘴巴被堵著,發出痛苦的哀鳴。周姓校尉迅速將其從門縫邊扯開,用刀尖挑出堵在嘴裡的破布,“不準大聲,否則,直接剮了你!”
邊令誠相信這種亡命徒肯定能說到做到,不敢再玩什麽花樣,拚命喘了幾大口氣,低聲回應:“別,別再堵我的嘴。我不喊,我保證不喊。門外邊的肯定不是安西軍,衣服號坎都跟安西軍的不一樣……”
“那他們是誰的手下……”周姓校尉又從門縫向外看了看,繼續刨根究底。
“沒,沒看清楚……”邊令誠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回答。唯恐哪句話說得不對,再多吃一些苦頭。
“該死!”周姓校尉怒罵,揪起邊令誠,再度將其腦袋按向了門縫。邊令誠微微掙扎了幾下,找了個比較舒服姿勢,仔細辨認。
大戰在即,外邊的唐軍根本沒注意到寺院中還藏著人。而唐軍手中的火把,又將他們自己身上裝束照得清清楚楚。邊令誠眯縫著眼睛仔細觀察,越看,心裡越吃驚:“好像是,好像是皇上的親衛?皇上怎麽把他的親兵派到這裡來了?!救命……”
還沒等他把呼救聲發出來,嘴巴就被周姓校尉重新用破布封死。緊跟著,有把橫刀迅速掃過,直接卸掉了他半條胳膊。
“嗚……”邊令誠悶哼一聲,昏死過去。周姓校尉揮舞著帶血的橫刀,低聲斷喝,“堵住大門,別讓任何人進來!外邊的不是安西軍,落到他們手裡沒咱們的好果子吃!”
不用他動員,眾潰兵也知道不能落到外邊那支唐軍手裡。先前那支唐軍的表現,已經把殘暴二字深深地印到了大夥骨髓深處。外邊結陣備戰的唐軍也聽到了寺院裡頭的異常動靜,想要破門而入,卻是已經來不及。迎面的街道上,數百匹駿馬疾馳而至,將躲避不及的任何活物都踏成齏粉。
“結陣,結陣。放平長槍,放平長槍。弓箭手,漫射!”大敵當家,唐軍將士隻好先顧正面。在一名將領的指揮下,結成防禦陣列。長槍手突前,弓箭手拖後,準備給敵軍當頭一擊。
對面的敵軍也是情急拚命,根本不在乎明晃晃的長槍。一邊揮舞著橫刀遮擋從天而將的羽箭,一邊拚命磕打馬背。個別人中了羽箭,在途中落馬,隨即被自家隊伍踩成了肉醬。整個隊伍卻像一頭髮了瘋的猛獸般,繼續向前,向前,即便渾身上下都插滿了羽箭,亦毫無停頓。
面對越來越近的槍尖,許多戰馬都眼裡都出現了深深的恐懼。但是它們無法主動停下來,來自背後的威脅,遠勝於前。它們亦無法向兩側閃避,長安城的街道即便再寬,也有限度。街道兩側青磚壘就的高牆,令密集的馬隊只能直線前進。
衝在最前方的十幾名騎手,胸甲被射得像刺蝟般,搖搖欲墜。然而他們卻強撐著自己不從馬鞍上掉下來,雙腿用盡最後的力氣,拚命磕打,磕打。可憐的坐騎被馬刺扎得痛不欲生,大聲咆哮著衝向了對面的長槍,連同自家主人,當場被捅成了篩子。人和馬的屍體借著慣性繼續先前衝,深入唐軍隊伍半丈,將攔路者撞得筋斷骨折。
衝在最前方的騎兵無一幸免,全部死亡。長槍組成的叢林也在重壓下,瞬間開裂。後面的騎兵趁著槍林來不及合攏的刹那,衝了進去。橫刀揮舞,馬蹄四下亂踏,在唐軍方陣深處,犁出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擋我者死!”大燕國的騎兵們,揮舞著橫刀,厲聲呼喝。面目猙獰得如同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大唐國的步卒,揮舞著長矛短刃,高聲怒吼。身形敏捷得如森羅殿裡的鬼魅。
雙方都使出了全身解數,雙方都欲以最快速度致對方於死地。上千人在兩百余步長的街道上對面廝殺,其慘烈程度,令人不忍細看。一名騎兵被拉下戰馬,亂刃分屍。緊跟著,兩匹戰馬並絡而至,將躲避不及的唐軍步卒撞翻在地。下一個瞬間,數杆長槍四面八方捅來,將戰馬和戰馬的主人捅成篩子。再然後是一陣箭雨,不知道從哪裡發出,將寺廟正門前交戰中的敵我雙方,兜頭射程刺蝟。
周姓校尉將身體縮進門洞子中,以免遭受魚池之殃。前後不過半柱香時間,寺院內靠近街道的一側的地面上,已經插滿了流矢。他麾下的潰卒們,也把身體緊緊的貼在了牆壁上,借此阻擋流矢的誤傷。然而有時候牆腳下也不是絕對安全所在,幾根失去主人的兵器從天而降,將躲在牆根兒下的人砸得頭破血流。
沒人敢發出呻吟,也沒人敢發出抱怨。與寺院外邊正在交手的兩支精銳相比,周姓校尉和他的臨時屬下,只能算是一夥莊稼漢。萬一被外邊的任何一方當做敵人,用不了半柱香功夫,他們就會被殺得乾乾淨淨。根本沒有還手的余地,更沒有還手的勇氣。
通過狹窄的門縫,周姓校尉將外邊交戰雙方的表現,看得清清楚楚。他非常慶幸,那夥騎兵來得足夠及時,讓自己逃過了一場生死大劫。然而他又不敢對那支騎兵心存半點兒感激之情,更不能讓對方發現自己的存在。誰也不敢保證,在殺散了大唐國的步卒之後,那支騎兵的下一個目標是什麽?會不會衝進寺廟裡邊來,將裡邊的人重新逼上戰場!
耐受不住戰馬的反覆衝擊,唐軍的步卒陣列一點點瓦解。狹窄的街道限制了步卒們的退路,他們只能順著牆根且戰且走。而殺紅眼了的騎兵們,則緊追不舍。用橫刀抹斷對手的脖頸,用戰馬踏碎對手的脊梁,用長槊捅穿對手的身體。將自己心中的恐懼和絕望發泄在無止無休的殺戮中,厲聲獰笑。
“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
“來啊,來啊!接著擋啊!”“擋老子的路啊,擋老子的路啊!”“殺光你們,殺光你們!”殺紅眼了的大燕國騎兵又哭又笑,如同瘋虎。被擊潰了的唐軍步卒狼狽逃竄,扎進大路邊的小巷子中,再也不敢回頭。
還沒等瘋狂的大哭和大笑聲停歇,不遠處,又低低的傳來一陣畫角聲,“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地面開始顫抖,由慢到急,一點點加速顫抖。天空開始搖晃,由緩到促,一寸寸加速搖晃。很快,腳下地面和頭頂天空協調到同一節奏,顫抖,搖晃,搖晃,顫抖,凝固為同一振幅。雷鳴般的聲音從不遠處的街道口傳了過來,貼著地面,貼著青磚牆根兒,將恐懼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裡。
“這才是安西軍!”邊令誠被雷鳴聲從昏迷中震醒,張開嘴巴,大聲冷笑。“這才是安西軍,安西軍的陌刀隊。你們快殺了老子,否則,老子只要還剩一口氣,定然將你等剛才趁火打劫的事情,捅到鐵錘王耳朵裡……”
這幾句話,他用上了全身力氣。但牆內牆外,居然無人聽見。即便聽見了,也沒有閑暇理睬。街道口轉過來的那支隊伍太強悍了,一出場,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們身上。與他們相比,剛才浴血搏殺的兩支隊伍,就像兩夥打群架的小孩子,根本不可能同日而語。
“殺我,殺我,快殺了我。老子不能落在王明允手裡,不能看到安西軍!”邊令誠以頭搶地,大聲祈求。“來人,邊令誠在這裡,趕緊過來拿我的人頭。拿了我的人頭,肯定能換取活命!”
還是沒人肯理睬他,寺院內外,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新出現的隊伍上。只見那些人,個個都戴著一頂镔鐵頭盔,面甲從鼻梁一直拉到脖頸,只露出一雙眼睛。護頸、護肩、護胸,護心鏡,都是完全用精鋼打造,磨得甑明瓦亮。即便上頭沾滿了血跡,也無法遮住鋼鐵的冰冷。
大塊的護甲之後,是由精鋼片和硬牛皮疊綴而成的魚鱗鎧,邊緣處穿著鐵線,不虞任何弓箭的射擊。沉重的魚鱗鎧由肩到小腿,包裹住身上的所有要害。在魚鱗鎧的下擺處,則是一雙包鐵戰靴,踏碎沿途任何阻擋。
一整身鎧甲加起來,足足有三十余斤。望上去,每名士卒都像一尊移動的鋼鐵堡壘。然而,最大的壓力卻不是來自鎧甲,而是來自他們的手中。那是一杆精鋼打造的長刀,刃長七尺,柄長五尺三寸,一刀下去,人馬俱成兩段!
廟門外的騎兵紛紛撥轉馬頭,向自家主將身邊靠攏。已經被殺得潰不成軍的那支大唐步卒,也紛紛停住逃命腳步,回頭向號角起處張望。只見兩百余名陌刀手,在一位九尺開外的將軍帶領下,緩緩向寺廟前推進。每一步都是兩尺左右距離,每一步都不帶絲毫猶豫。
“轟!”“轟!”“轟!”沉重的腳步聲,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騎兵胯下的戰馬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壓力,咆哮著,四蹄來回踢打。馬背上的騎手拚命拉緊韁繩,試圖令坐騎安靜。但這種努力收效甚微,幾乎每一匹戰馬,都在本能地往後挪,無論自家主人如何安撫,都不願面對越來越近的刀鋒。
終於,腳步聲停了下來,四周立刻一片死寂。在一片死寂的深夜裡,帶領陌刀隊的將軍用刀尖先前指了指,大聲斷喝:“前方可是李歸義將軍?!你哥哥李歸仁已經從東門逃出城了,你沒必要繼續掙扎。放下兵器,本帥饒你不死!”
“放下兵器,繞你不死!”“放下兵器,饒你不死!”眾陌刀手齊聲重複,與其說是勸告,不如說是羞辱。被點到名字的騎兵主將楞了楞,策馬走出人群,“對面可是王節度?能與你放手一戰,乃李某之榮。請!”
“好!”帶領陌刀隊的正是王洵,聽對方沒有絲毫降意,立刻毫不猶豫地答應。
“衝上去,死也死得像個男人!”鎮軍大將軍李歸義高高地舉起長槊,大聲呼喊。隨即,雙腿一夾馬肚子,徑直衝向陌刀大陣。戰馬在橫滿屍體的路面上跑出了三十余步,他忽然感覺到背後的聲音不對,回過頭來,卻發現跟著自己的只有二十幾名親衛,其余騎兵,居然都呆立在原地,遲遲不肯移動半步。
“跟著我衝啊,你們向後看看,還有退路麽?”李歸義又羞又氣,扯開嗓子衝著自己的部屬大喊。他麾下此刻還有五百余騎,人數是陌刀隊的兩倍。真的舍生忘死壓上去,未必不能拚個魚死網破。
眾騎兵扭頭向身後看了看,果然發現退路已經被先前的手下敗將堵死。而臨近的十字路口遠處,還有更多的火把,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殺賊!”“別走了李歸仁!”“活捉張通儒,點天燈!”南腔北調的呐喊,證明了來者不可能是友軍。眾騎兵無路可退,口中發出一陣絕望的慘嚎,硬著頭皮,追上了自家主將,鎮軍大將軍李歸義的腳步。
有了弟兄們的響應,李歸義原本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團火焰。他用力磕打戰馬,試圖在短短的百余步距離內,將馬速加到極限。利用人和馬的衝力,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
對面的王洵顯然早就看清了他的企圖,耐著性子等了片刻,堪堪待戰馬跑進五十步范圍之內,高高地舉起陌刀,大聲斷喝,“進——”
“進——”兩百人組成的陌刀隊同時移動,像一架純鋼打造的戰車,緩緩壓向高速衝過來的敵軍。
一股無形的殺氣拔地而起,四散著潑將出去,潑得周圍所有生命冷汗淋漓。正在加速的馬隊明顯出現的停頓,可憐的坐騎被殺氣所迫,本能就想逃避。李歸義卻拚命地拉扯韁繩,逼著坐騎衝向刀山血海。
“進——”又是一聲斷喝從王洵嘴裡發出,整個陌刀隊再度向前踏出一大步。緊跟著,“進——”“進——”“進——”“進——”,一聲聲呼喝連綿而起,整個陌刀隊保持著單一的節奏,緩緩前壓,不疾不徐。
“進——”“進——”“進——”“進——”,寬闊筆直的長街上,呐喊聲來回蕩漾。宛若一波波巨浪,拍得周圍建築來回搖動。周姓校尉躲在寺廟門之後,身體僵硬得宛若冰塊。此時此刻,他的內心世界已經完全被恐懼所佔領,根本再想不起來如何去獻媚,如何去邀功,如何去替自己謀取好處。隻想趕緊離開這裡,離開這片殺戮上,這輩子再也不要回頭。
然而,他的雙腿卻被漫天殺氣跟凍僵了,根本無法挪開半步。想招呼其他弟兄幫自己一個忙,卻發現所有跟自己一道的潰兵都緊閉著眼睛,背靠廟牆,汗珠從死灰色的臉上淋漓而下。
整個寺院裡,只有邊令誠一個人沒有被殺氣凍僵。他用余下的那支胳膊將自己支撐起來,在血泊中匍匐著,哈哈大笑:“聽到沒,聽到沒,這是陌刀隊,安西軍的陌刀隊。想當年,邊某人是監軍,是這支隊伍的監軍。想指使誰就指使誰,想教訓誰就就教訓誰!”
還是沒有人理睬他,也沒有人對他表示任何同情,雖然大夥心裡都清楚,老太監已經瘋了。
“你們看啊,仔細看啊。這輩子難得的機會。是陌刀隊,陌刀隊衝陣了。刀光起處,人馬俱碎!”
老太監一邊瘋狂地大喊,一邊用余下的那支胳膊推動自己身體向前。一點點挪向廟門,一點點將腦袋湊向門縫。所過之處,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跡。終於,他的腦袋頂住了門板,眼睛對準的門縫,一邊笑著,一邊繼續嚷嚷:“哈哈,哈哈。陌刀陣,陌刀陣,老夫當年在西域,曾經看著陌刀陣砍了多少敵軍?不計其數,不計其數。嘿嘿,嘿嘿,嗚嗚,嗚嗚!”他突然得意地笑了幾聲,然後又放聲大哭。笑過哭過,扯開嗓子,大聲喊道:“進——”“進——”“進——”
“進——”
“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