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5章 盛唐煙雲:天淨沙(49)
但眼前這個新歸降的城市,卻迅速瓦解了王洵的固有看法。乾淨、整齊,雖然規模小了些,卻不失精致。在幾座商鋪的遮掩下,王洵甚至找到了一座酒肆!那是另一處,據他所知天方教徒們無法容忍的場所。卻真實地出現在了他視線之內,出現在了印象中原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這座城中,有講經人麽?怎麽沒見他出來?”帶著幾分困惑,王洵向替自己領路的馬寶玉詢問。按照他的理解,講經人是天方教控制城市的重要職位,也是一切罪惡之源。每一座城市幾乎都有一名講經人存在,他們將手腳伸向任何位置,橫征暴斂,慢慢將原本繁華的城市,掏成一具具空殼。
“大都督明鑒,阿裡依就是忽倫城和怛沒兩城的講經人,同時也兼任忽倫城主!”馬寶玉以為王洵在挑刺,趕緊低聲解釋。“所以馬某才敢像大人保證,能說服這兩個城市向大人投降。”
“噢!”王洵輕輕點頭。這個解釋勉強過得去,卻無法說明自己看到的景色為何與其他城市不同。
在王洵看來,柘折城和俱戰提都很蕭條。拔漢那稍好一些,其繁華程度,也與中原的任何一座郡城都無法比肩。在大宛都督府廢除了白沙爾等講經人規定的那些嚴苛的政令之後,幾座城市的生機略有恢復,但依舊與中原地區相差甚遠。
偏偏同樣是在講經人控制下的小城,忽倫的市井與其他幾座城市截然不同。幾乎處處都透著繁華,處處都透著富庶,看得王洵都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該不該接受對方的主動請降?如果以強攻的手段將其拿下來,也許“征集”到的軍資會更豐厚許多!
類似的念頭只是在他心中一閃,便悄然而逝。作為開國侯之後,他平素雖然讀書不多,卻日日受仁義禮教熏陶,實在拉不下臉來為了蠅頭小利,毀了大唐王師的名聲,也不敢讓自己的家族因為自己的惡行而蒙羞。
但心中的困惑卻越來越盛,令他忍不住就想刨根究底,“像阿裡依城主這樣的講經人,在你們大食國很多麽?我是說,像他這樣對治下百姓不怎麽嚴苛的?”
雖然他問得很委婉,但一涉及到本國尊嚴,降將馬寶玉立刻變得極為敏感。當即回過頭來,冷笑著反問道:“大人是不是一直認為,我們大食國像突厥一樣,除了搶劫之外,其他什麽都不會乾?”
“大膽!竟然如此對大人說話!”王十三立刻大怒,伸手便探向腰間的橫刀。手指卻探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的佩刀先前借給了降將馬寶玉,至今還沒討還回來。
馬寶玉卻不是個怕死之輩,主動將橫刀連鞘捧起,雙手遞給了王十三,“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你不喜歡聽,盡管殺掉我。不過,事實卻無法用人血掩蓋!”
說罷,直著脖頸看著王洵,壓根兒不想為言語的衝撞懺悔。聽到背後的異常動靜,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阿裡依也趕緊回過頭來,三步兩步搶回到馬寶玉身邊,與後者並肩而立,“你這是幹什麽?大人不是說,不會亂殺城中任何人麽?”
“他對大人無禮!”王十三怒氣衝衝的指控。伸手去抓橫刀。整個隊伍立刻為之停滯。走在前邊的諸侯存心看熱鬧,拉住馬韁繩不動。後邊的諸侯們誰也弄不清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亂哄哄擠做一團。
“十三,退下!”王洵皺了皺眉頭,斥退忠心護主的侍衛統領。其實他一直不怎麽瞧得起那些天方教徒,對大食國亦沒什麽好印象。只是不想折辱對方過甚,特別是在城市剛剛歸降,內部人心尚未安穩之時。“拿出點兒的風度來,不要逞口舌之利!”
“諾!”王十三不敢抗命,搶回自己的兵器,悻然閃到一邊。
王洵笑著向身後的諸侯揮揮手,示意大夥繼續前進。然後很耐心地對馬寶玉和阿裡依兩個解釋道:“馬將軍誤會了。本都督只是覺得,阿裡依城主治理城市的方式,與其他人,比如說柘折城的大相白沙爾很不相同。至於貴國什麽樣子,我只看到了附近一小部分!目前不敢妄下結論。”
“每個講經人,對經文都有自己的理解。每個講經人,對征服之地,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阿裡依雖然沒參與剛才的爭論,卻能猜到王洵的真實想法,也搖了搖頭,低聲辯駁,“幾十年之前,大唐西征時,對待被征服的西域各國,不也是一樣麽?”
“我們大唐……”涉及到本族形象,王洵與對方一樣敏感。立即想開口替唐軍辯護。但看到對方臉上那了然於心的表情,又迅速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頭收了回去。
阿裡依說得一點都沒錯。對於如何處置不征服者,大唐內部也是分為懷柔和鐵腕兩派。如名相杜如晦,就主張將所有被征服者視為大唐的子民,以比中原百姓更優渥的條件待之,慢慢收攏其心。另外一個貞觀名臣魏征,則主張犁庭掃穴,永絕其患。
而與杜如晦和魏征同時代的將領,則有的敢於為俘虜請命。有的則動輒坑殺降人數萬。朝廷方面,對此也是稀裡糊塗,懶於深究。一直到李林甫主政,才完全以懷柔代替了殺戮。
用同樣的標準來看待大食人在藥刹水沿岸的作為,則先前所有困惑都迎刃而解。白沙爾也好,阿裡依也罷,各自背後都站著其國內的一個流派。懷柔也罷,鐵血也罷,都是一種征服手段。對大食人自己來說,沒什麽差別。只是對於被征服者而言,則是人間和地獄的差別了。
“大唐當年在西域開疆的事情,本都督不太清楚!”王洵沒心思為被征服者的命運哀歎。男人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家園和孩子,怨不得別人殘暴。“但至少本都督盡力約束了軍紀,並且對當地人和自己的弟兄一視同仁!”
“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完全憑借戰馬和彎刀,屹立數百年而不倒。你們大唐如此,我們大食也是如此。”見王洵主動避讓,馬寶玉也趕緊見好就收。扯了扯阿裡依,然後低聲補充。“我從老師嘴中得知,大唐和大食這兩個國家,都是當世強者。彼此之間,高下其實沒太大差距。”
前半句話,聽得周圍人暗自點頭。後半句,卻令王洵身後的所有唐將眉頭倒豎。你大食算什麽東西,也敢跟大唐相提並論?!區區一個降將,大人是念在你獻城有功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你還真敢給幾分顏色就開染坊。
當即,沙千裡向前帶了帶坐騎,冷笑著嘲諷:“這話不太準確吧!據沙某所知,大食國剛剛被亂臣所竊。前國王早就被趕到不知什麽旮旯去了!”
他在西域縱橫日久,知道的掌故遠比別的唐軍將領多。大食國前幾年剛剛經歷了一場改朝換代亂,阿拔斯驅逐老王自立,血洗整個都城。現在的大食,根本不是當年的那個大食,所以其國已經屹立數百年之說根本不能成立。
這個質問非常刁鑽,阿裡依立刻被問得面紅耳赤。馬寶玉卻只是輕輕歎了口氣,低聲答道:“我的大唐老師杜回說,你們家鄉有為智者曾經講過,‘殺那個殘暴的君主,如同殺掉一個獨夫惡棍,不算叛亂’。所以,前幾年,阿巴斯將軍是吊民伐罪,不是叛亂!亡的也是伍麥葉一家一姓,不是大食!”
“一派胡言!我怎麽沒聽說過!”
“編瞎話也不靠譜點兒!”
“就是,我們家鄉的老話,我們還不比你個碧眼胡人更清楚?!”
沙千裡等人都沒讀過多少書,宇文至更是個聞到墨香就惡心的家夥,見馬寶玉一味地“煮熟鴨子嘴硬”,紛紛開口駁斥。只有王洵幼年時好歹還被家裡禮聘來的先生苦逼著看過幾篇古文,依稀記得馬寶玉的所說乃為孟子中的一段。原文大致是,“賊仁者為之賊,賊義者為了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獨夫紂矣,未聞弑君也!”。至於出自《孟子》中的那篇那節,則同樣是兩眼一抹黑。
他自持身份,不肯隨著沙千裡等人的口風強詞奪理,把有的說成沒有。又不忍當著外人的面讓幾個心腹將領難堪,便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都別逞口舌之利了。消停一會兒。走了一天的路,本都督真的有些累了。”
“是!”馬寶玉不敢違背,轉過身去繼續牽著馬韁繩前行。沙千裡等人也從王洵和馬寶玉兩個的表情上,猜出剛才自己可能丟了個大臉,笑了笑,訕訕地跟在了自家主帥身後。
轉眼來到城主府,王洵命令諸侯們將大部分侍衛都留在門外,每個人隻準帶領命親信入內,並且嚴禁四下走動,以免驚擾到前城主阿裡依的家眷。
“諾!”諸侯們雖然心裡老大不樂意,卻只有硬著頭皮答應的份兒。阿裡依見王洵考慮的如此細致,躬了下身子,低聲說道:“感謝大都督的看顧。這周圍的幾處院落,降人已經提前命人騰了出來。大都督可以命令麾下將士入內歇歇腳,輪流吃杯酒水,暖暖身子!”
“也好!”王洵點點頭,笑著接受了對方的建議。然後將目光轉向萬俟玉薤,“你去安排一下,讓弟兄們分批次進入附近的院落休整。除了肉食、柴米和酒水外,其他東西一律不準亂碰。待咱們班師之時,本都督會親自帶人去查看。院子裡的東西來時什麽樣子,走時必須什麽樣子。誰要是敢給損壞了,本都督一定讓他以十倍價格賠償!”
“諾!”萬俟玉薤早就熟悉的王洵的做事風格,抱拳領命而去。阿裡依又是吃驚,又是感慨,看了看馬寶玉,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大都督不準備在此地常駐麽?請恕降人多嘴,降人原本以為……”
“這兩個城市太小!”王洵揮揮手,毫不客氣地打斷,“沒必要浪費兵力。分別交給東曹和沙洲兩地代管即可。反正短時間內,諒艾凱拉木那廝也沒膽子再主動起釁!”
幾句話說得霸氣十足,沙千裡、宇文至等人聞聽,登時覺得剛才丟掉了面子全找了回來。阿裡依和馬寶玉兩個聽了,則只能暗自歎氣。以他們二人對大食國形勢的了解,恐怕最近一兩年內,國中局勢會一直動蕩下去。而只要國中局勢一天不安穩,便一天騰不出精力東顧。而以艾凱拉木性情和本事,恐怕只要能得過且過地混一天日子,就會繼續屍位素餐下去。只要上頭不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絕對不會再想著收復“失地”!
如此看來,忽倫和怛漠兩城重歸大食之日,恐怕是遙遙無期了。二人為了保全兩城元氣而不得不行的權宜之計,也不知道到底是對還是錯?萬一鐵錘王他從此嘗到了甜頭,明年開春後再接再厲,恐怕艾凱拉木還是要被逼得大步後退。帆延、護時健、多勒健,失去了聖戰東征軍保護,又有哪個城市,能阻擋眼前這群年青人的腳步?!!
一方是大勝之師,興高采烈,意氣指使。另外一方敗軍之將,憂心忡忡,強顏裝笑。這慶功宴的氣氛,就有些不大協調了。喝著喝著,雙方便又因為大食和大唐兩國到底誰更強盛些的問題,而爭執了起來。
馬寶玉本來就善於跟人辯論,再加上知道王洵不會因為言語上的衝撞而責罰自己,幾杯麥酒下肚,愈發開始牙尖嘴利。東一句《論語》,西一句《孟子》,旁征博引,把沙千裡等人擠兌得潰不成軍。
自家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竟然還沒一個大食人背得熟。將領們臉上實在是有些掛不住勁。接連吃了幾個癟之後,宇文至怒不可遏,冷哼一聲,笑著道:“扯這些不找邊的東西有什麽用。誰強誰弱,還不是把刀子亮出來說了才算?!至少,在這一年多來,咱們大唐是一直壓著你們大食打!”
“幾城幾地之得失罷了!”馬寶玉被說得滿臉通紅,卻依舊不肯認輸,梗著脖頸,笑著回應。“三年多以前,你們大唐不一樣輸得狼狽不堪?!”
“當年時高仙芝疏忽大意,被葛祿邏人在背後捅了刀子!才讓你們大食人撿了個便宜走!”提起當年怛羅斯之戰,沙千裡就滿臉不服氣。前一段明明是打得大食人毫無還手之力,突然之間,形勢便天翻地覆。
“現在你等能得手,還不是因為我大食內亂,無暇顧及東方而已?!”酒入愁腸,馬寶玉早就喝高了,說話漸漸有些不管不顧,“不是我誇海口。倘若國內派個頂事的將軍來,把艾凱拉木那窩囊廢撤掉,鐵錘王,大都督,未必,未必會勝得如今天這般輕松。”
王洵從被解救回來的安西軍老兵嘴裡,仔細詢問過怛羅斯之戰的始末。知道當年的大食軍統帥阿布·穆斯林的本事遠非艾凱拉木能比。因此並不以馬寶玉的話為忤。宇文至卻不肯讓對方佔半點口舌上的便宜,又冷笑兩聲,撇著嘴問道:“你自己國中內亂,關我等何事?難道兩軍相爭,還要約好了時間,雙方都準備充分,無後顧之憂才開始?!”
“的確,不關你等的事情!”馬寶玉端起面前麥酒,長吸一口,歎息著承認。“然而,世間豈有永遠強盛不衰的帝國?!大唐與大食之爭,勝負恐怕不在這藥刹水沿岸的幾個彈丸小城上。我大食今天內亂不斷,被你大唐得到了機會。他年,誰知你大唐會不會也出現同樣麻煩!”
“癡人說夢,我大唐君正臣賢,上下齊心,國運正如日中天!”
“我大唐才不會像你大食蠻夷那般,自家窩裡反!”
在眾人心裡,大唐永遠是不容外人觸摸的一道逆鱗,當即,放下酒盞,七嘴八舌地駁斥。
嚷嚷的聲音雖然響亮,但其中卻沒幾個人能理直氣壯。特別是對於宇文至、魏風這種對大宛都督府來龍去脈知根知底的人,更是心中隱隱發悶。
背後的大唐,的確不如自己嘴巴裡喊得那般光鮮、明亮。巍峨的城牆後,有著太多太多不足為外人知道肮髒與灰暗。偏偏那些肮髒與灰暗所處的位置如此明顯,讓人根本無法為其掩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