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12)
Chapter 3 觀局
不遠處的中軍帳依舊熱鬧,勸酒行令之聲不絕於耳。但魏征和儲君彥二人的目光中,卻充滿了寥落。“君彥知道魏某因何而醉!”呆立半晌之後,魏征搖頭苦笑。“君彥也看到了,眼前熱鬧不過是刹那繁華?”
“我可是密公的記室參軍。所有往來公文,下傳政令軍令,有幾個不經我手?”儲君彥聳了聳肩,低聲反問。
魏征眉頭輕皺,立刻明白了自己不是第一個看出瓦崗軍所臨窘境之人。但儲君彥這廝居然看清楚了,卻不向李密進諫。想到此節,他的目光瞬間變得凌厲,盯著儲君彥,仿佛能穿破對方的靈魂。
好好的活下去。讓自己、自己的家人、朋友和自己所關心的人,平平安安地熬過這個亂世。這個願望是如此的簡單,簡單到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但是,因為程名振心中這個簡單而平凡的願望,平恩三縣,卻有無數人的性命得到了保全。
對於胸無大志的程名振,竇建德也很是滿意。雖然從平恩回來之後,不少文官向他告狀,說程名振授藝時藏私,很多在平恩三縣學到的屯田經驗,根本無法與自己治下相適應。但竇建德把這些狀子全丟到了一邊。是人都有私心,鐵匠教徒弟時還要留上一手,以免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更何況有九頭蛟之稱的程名振?況且人家程名振剛剛又打通了武陽至黎陽的商道,墊付了一大筆錢款給徐茂公,將黎陽倉的糧食買出來,源源不斷地運到了竇家軍治下各地。即便偶爾犯些小錯,讓人如何拉得下臉來深究?
有時候,竇建德忍不住偷偷地想,自己當日是不是真的該狠狠心,把妹妹紅線嫁給程名振做平妻算了。雖然紅線當時說的明顯是一句氣話,可如果她嫁給程名振的話,無疑等於為竇家軍賺回來一個富庶的大後方。河北道這些年被戰亂破壞得太厲害了,放眼一望,滿目瘡痍。唯獨程名振治下的平恩三縣,繁榮得宛若世外桃源一般。不但武陽、清河這些剛剛攻克的郡縣無法跟其相比,就連竇建德目前的臨時國都聊城,繁華程度照平恩三縣也有著天壤之別。
在這種情況下,不少新歸附的士大夫都希望竇建德把都城遷到比較富庶的襄國郡。奏折送進聊城行宮,結局和前面彈劾程名振“藏私”的奏折一樣,轉眼便石沉大海。跟瓦崗軍徐茂公部購買第一批糧食的錢,還是程名振代為墊付的,竇建德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夠還清。如果再把都城遷到程名振的地盤上的話,他這個王爺,就越發顯得沒有人君模樣了!況且程名振不是石瓚、王伏寶、宋正本和淩敬,後幾個人或者勇猛有余文略不足,或者隻長於運籌謀劃卻手無縛雞之力,離開了竇家軍這個整體,就變成了無本之木。而程名振就像張飛手中的糞叉一般,聞(文)也聞(文)得,武(舞)也武(舞)得,離了竇家軍,照樣能活得滋滋潤潤。竇建德又怎敢過分相逼?
一方謹小慎微,一方心存顧忌。竇建德和程名振二人,始終無法走得太近,也沒有分得太遠。多年的綠林生涯,使得他們兩個都習慣了睡覺時也在枕頭底下藏一把刀,不會輕易放心自己的安全。
除了遲遲難以融入竇家軍這個整體之外,這一年,程名振在其他方面倒是順風順水。屯田墾荒之策已經進行了多年,慢慢到了收獲時刻。背靠竇家軍這棵大樹,輕易也不會再有人來打襄國郡的主意。沒有戰爭的日子,風聞起來都帶著花香。眼饞洺州的富足,駐扎在漳水對岸的石瓚、殷秋等竇家軍大將隔三差五就跑過河來打秋風。對於這些性格粗豪的同僚,程名振總是竭盡所能地招待,讓他們吃好喝好,走時還順便捎上不少特產。小半年下來,彼此之間居然積累下了不淺的交情!
在一團和氣的氛圍之下,程名振也沒忘了居安思危。汲取前幾年麾下兵力不足的教訓,他暗中於巨鹿澤深處又建立了幾個新兵訓練營地。從前來投奔的流民們挑揀年齡和體質比較適合者,由郝老刀、雄闊海等人偷偷進行操練。
所有參與新兵整訓事務的將領都是程名振的心腹,士卒們一旦進入巨鹿澤,就不準許單獨外出。對來訪的竇家軍諸將,大夥則一致宣稱巨鹿澤已經被完全放棄。包括對王伏寶等人,也瞞得死死的。說實話,程名振心裡並沒有擊敗竇建德,取而代之的念頭。但亂世遠沒到結束的時候,他不敢完全放棄自保的能力。經歷了那麽多次辜負與背叛,他已經漸漸忘記了如何去擁抱自己的同類!
亂世也的確完全沒到結束的時候。這一年,突厥人大舉南侵。駐守在博陵、上谷一帶的驃騎大將軍李仲堅傳檄天下,號召群雄暫且放棄相互攻殺,共禦外辱。剛剛打下長安的李淵、在黎陽立足未穩的徐茂公,以及為朝廷苦守河間郡的老將王琮都發兵響應。竇建德對此舉棋不定,既擔心在與自家不相乾的戰鬥中折損實力,又怕不出兵擔上勾結突厥,引狼入室的惡名。看出了竇建德的猶豫,程名振寫了一封信過去,將當前的形勢稍做分析之後,引用了對方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作為結尾,“屬下記得王爺跟屬下說過,咱們現在是官,不再是賊!”
“咱們從來就不是賊!”看罷程名振的信,竇建德拍案而起。將手中實力最強的一支嫡系,交給王伏寶帶去了北方。與先前的仇家、同行們一道,在長城腳下,與突厥人殊死搏殺。幾場惡戰下來,血流漂杵,卻令阿史那家族的狼騎最終也沒能越過長城半步!
“看來大隋氣數未盡!”聽聞來自北方的捷報,很多士紳賢達在心中暗自琢磨。可好消息帶來的興奮勁兒還沒等過去,噩耗緊跟著就從南方傳了過來。最受大隋皇帝陛下器重的宇文家造反,將隋帝楊廣,蜀王楊秀,齊王楊暕等皇親國戚殺了乾乾淨淨。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混亂當中,內史待郎虞世基、禦史大夫裴蘊、左翊衛大將軍來護兒、秘書監袁充、右翊衛將軍宇文協、千牛宇文皛、梁公蕭钜等一乾權臣貴胄全都稀裡糊塗掉了腦袋。
雖然早在兩三年之前,大隋天子楊廣就成了擺設。可有這麽個擺設在和沒這麽個擺設在,畢竟還是有些差距的。楊廣活著的時候,雖然世家大族和讀書子弟們都腹誹他,覺得他是個古今少有的昏君,可只要他活著,大夥就可以繼續稀裡糊塗地過日子,不用急著站隊。如今楊廣死了,等於將眾人最後自我欺騙的遮眼布也摘了去。大夥抬頭一看,西邊立了個代王做皇帝,南邊立了秦王做天子,東邊立了越王穿龍袍。到底哪家是真命天子?哪家是逆子二臣?誰也說不清楚。可唯一清楚的有一點,三個大隋天子都沒實權,他們背後的李淵、宇文化及和王世充,才是真正的捉刀客。[1]
如果光要面對三個捉刀客也好,豪門大戶家中的才俊不止一個。分三個方向均勻投注,就像三國時代的諸葛家一樣,總也有投對的時候。可如今除了李淵、宇文化及和王世充三個捉刀客之外,在大隋的土地上,還活躍著李密、竇建德、杜扶威、薛舉等大大小小二十余家諸侯。這下可讓喜歡多頭下注的世家大族們傻了眼。族中才俊再多,也不夠這麽多“真龍天子”分啊。可萬一哪一注押漏了,而那個方向偏偏是真正的王氣所在,那可就麻煩大了!在天下這張賭桌上賭的可不是真金白銀,而是整個家族的前程和無數子弟的性命。押對了寶,隨著新天子江山一統,整個家族都跟著被輔佐對象飛黃騰達。然而一旦壓錯了寶,則意味著萬劫不複。即便新皇帝大度不找你麻煩,家中的田產、財貨也無法抵擋從龍成功者們的窺探。只要新崛起的家族揮揮手,舊的家族改名換姓,也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
沒法面面俱到,找其中最有可能得天下的幾處下注總行了吧?有聰明的家主私下裡做出決定。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多麽的不靠譜。那些捉刀客和各路諸侯們,居然一時分不出高低來!
按地盤大小和兵力多寡,本來唐公李淵、博陵大總管李仲堅、幽州大總管羅藝三人為天下翹楚。可長城上一場惡戰,由於中原豪傑們是倉促走到一起的,彼此之間配合生疏,導致參戰各方損失慘重。其中尤其以李仲堅麾下的博陵精銳和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為甚,一戰之後,二人立刻宣告從爭奪天下這盤大棋上出局。作為參戰的主力之一,李淵麾下將士的損失也不小。長子建成和次子世民二人的部眾折損近半,而長女婉兒麾下的十余萬娘子軍戰後歸建的人數不足五千,其余兵馬,包括主帥李婉兒、大將王元通、齊破凝在內,都化作了守護邊關的千秋雄鬼!
實力大損之後,三雄最終決定合並為一。羅藝認了李淵做義父,宣布幽州軍從此受其節製。原本就跟李淵有叔侄關系的李仲堅也將博陵六郡並入了李家治下。其他各路諸侯也不甘心放棄如畫江山,爭相整合、吞並距離自己最近的弱小勢力。憑著翟讓留下的厚實家底和上洛、黎陽兩座大糧倉,魏公李密策馬馳騁,將東起文登,西到許昌的大片膏腴之地囊括在手。不甘讓李密專美於前,大隋鄭國公王世充拔劍而起。借助東都洛陽內留存的皇家財富和大隋內府兵的一點余燼,東征西討,先擊敗李淵麾下大將柴紹,重奪宜陽。緊跟著又重創李密,拿下偃師。居然在李密和李淵兩大勢力之間打出一片廣闊的天地來。
在把握機會方面,長樂王竇建德從不落後於人。王伏寶才從長城之戰撤下來沒幾天,就立刻奉命帶領麾下兵馬撲向了河間。面對前幾天還是盟友的竇家軍的猛攻,河間郡守王琮苦苦掙扎了兩個多月。直到楊廣被殺的消息傳來,才終於放棄了為大隋守節的念頭,命部將打開城門,將手中的半個河間郡完整奉獻給了竇建德。
拿下了大半個河間郡之後,竇建德得隴望蜀,試探著將觸角向西伸了伸。結果在滹沱河西岸的博野縣郊外“不小心”碰到了李仲堅麾下的數千殘兵,被對方碰了個頭破血流。虧得王伏寶救援的及時,才能全身而退,沒把剛剛到手的半個河間郡又丟出去。
竇建德的擴張受阻,李淵、李仲堅叔侄二人的實力再度令大夥刮目相看。他們叔侄好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黃河以北的其他諸侯是螞蟻之群,聯合起來足以吞噬巨象。一時間,黃河南北各路勢力居然形成了短暫的膠著之勢。誰也吞不下誰,誰也滅不了誰。只能先壓一壓各自的野心,將打出去的拳頭紛紛收回來,在內政和精兵兩方面暗下功夫。
黃河兩岸的豪傑攪成了一鍋粥,長江兩岸的豪傑們豈能袖手旁觀?趁著楊廣被殺形成的大混亂,羅縣豪傑蕭銑在嶽陽稱帝,國號為大梁。旋即以傾國之兵南下,攻克漢陽、珠崖等地,實力直抵交趾,兵力擴大到了四十萬。
幾乎在蕭銑四下攻城掠地的同時,江淮豪傑杜扶威破高郵,佔厲陽,自號大隋東南大總管。以好友輔公祏為長史,義子王雄誕為大將軍,剿滅盤踞在江淮各地的綠林豪傑一百余家,殺豪強三十余姓,使得淮河兩岸氣象一新。
受到杜伏威的啟發,宇文化及在江都殺豪強以籌軍資,王世充在東都除權臣,抄其家以充國庫。李淵在長安為其麾下將士籌餉,毀宮室二十余座,殺大隋舊臣四十余家。刹那間,很多尚在猶豫觀望的腦袋沒等弄清楚天下大勢,就已經滾滾落地。
說來也怪,當這些被世人視作國之棟梁的家族紛紛覆滅後,千瘡百孔的中原,卻重新透出了興旺的勢頭!
“怎麽會這樣?”程名振將最新送到的密報小心翼翼地放進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柳條筐裡,然後苦笑著搖頭。
過去一年多的平安日子,並沒有讓他變得遲鈍。反而因為有了充裕的時間觀察天下大事,目光愈發顯得敏銳。他剛才放下的情報,是一則涉及到緊鄰李淵施政措施的消息。借著籌集軍餉的由頭,李淵將屬於大隋朝皇家二十余座行宮劫掠一空。並且以“勾結叛逆,妄圖謀反”之罪,將京師中的豪門大姓滅了四十余家。同樣的消息,他在南方的杜扶威和洛陽城的王世充兩人的治下也有細作送來過。從旁觀者角度看,王世充、李淵、杜伏威三人所用借口略有不同,殺人斂財的本質卻一模一樣。
然而,如果說杜扶威跟地方豪強過不去,還不令人感到奇怪,畢竟杜扶威出身於草莽,跟豪門大戶有著與生俱來的矛盾。但李淵和王世充兩個本身可都是靠豪強支持才上的位,他們現在掉過頭來鏟平豪強的舉動,看上去就有些自毀根基的味道了?
“要我說沒什麽好奇怪的,不得不為而已!”王二毛掃了一眼程名振剛放下的那份密報封皮上的標記,立刻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亂了這麽多年,平頭百姓家裡再也刮不出油水。而兵須吃糧,官須給俸,不從世家大族身上刮點兒,王世充和李老嫗兩個還能自己變出錢來不成?”
“可這並不穩妥。可解一時之急,卻不是長久之計。”程名振先是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且不說會令追隨者中有人心寒。即便僅僅是鏟除那些曾經與自己作對的世家,也不過是用新的世家代替舊人的位置而已。天長日久,誰還能保證他們始終與當政者一條心!”
“也對!可千百年來,誰還有更好的辦法?”王二毛笑了笑,目光變得無限深邃。“呵呵,葉茂之樹,其下寸草難生。把樹砍倒,草從中必然會有新的樹苗長起來,最後還是寸草難生!呵呵,這個局千百年來無人解得,千百年後,恐怕也未必有人能解得!”
二人如參禪般一番高論,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雄闊海距離王二毛最近,晃晃滿是汗水的大腦袋,笑呵呵地說道:“砍掉一批,總比一個不砍的強。如果楊廣在世時能拿出李淵一半兒狠勁兒來,也不至於稀裡糊塗的掉了腦袋。”
“所謂世家大族,不過是褲襠裡的虱子罷了!早捏死一些,世道早乾淨一些!”伍天錫緊隨其後,低聲感慨。
“嗯!這個典故用得倒也恰當!”程名振笑著側過頭,目光裡帶上了幾分嘉許。“天錫最新肯定沒少讀書,連阮步兵的文章都能記得!”
提到文字的出處,伍天錫立刻怯了場,趕緊站起來,咧著嘴解釋,“沒,沒,教頭千萬別誇我。我也是幾個月前在長城上聽博陵軍的人說過一嘴,覺得解氣,所以就記住了。其實,什麽阮步兵阮騎兵的,即便他認識俺,俺也不認識他。“
話音一落,滿堂皆笑。就連站在門口當值的侍衛,也忍不住將頭側開,以手掩嘴。笑過之後,不少人看向伍天錫的目光卻露出了幾分羨慕。長城之上,長城之上。也就是伍將軍這種豪傑,才有資格到長城上走一遭。十五萬中原子弟硬抗四十萬狼騎,不用親眼目睹,想想都覺得威風。
“原來是李仲堅這廝說的!這廝,當年想必是吃盡了豪門大戶的苦頭!”聽伍天錫解釋說褲襠之典故來自博陵軍,程名振立刻不覺得驚詫了。放眼天下,也就是自己這位近鄰,擁有如此強悍的實力,卻不曾為了如畫江山而動心。也許其曾經動心過,但他卻出於種種原因沒有付諸於行動。白白便宜了李老嫗,讓他憑著一個庶出的女兒就換回了六郡膏腴之地。
“那人是個真豪傑!”伍天錫又接過程名振的話頭,言語中充滿了對李仲堅的推崇。“咱們做武將的,這輩子能做到李仲堅那份上,也就夠了。未必非要當獨霸一方,卻在天王老子面前,也敢直著腰杆子說話!”
類似的話,眾人在他嘴裡顯然聽到過不止一遍。所以也不擔心程名振生氣,笑呵呵地打趣道:“你把博陵軍吹得那樣玄乎,不是滅自己威風麽?萬一李仲堅哪天帶兵南下,你老伍如何跟他面對面較量?”
“有何不敢?”伍天錫挺起胸脯,豪氣滿懷,“能與此人對面一搏,乃武將之榮。即便不勝,死有何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