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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隋亂、開國功賊、盛唐煙雲)》第662章 盛唐煙雲:關山月(14)
  第662章 盛唐煙雲:關山月(14)
  “你甭想了,書中沒有!”雷萬春笑了笑,低聲補充。“你阿爺也許知道,但不會跟你說。這個人,就像李孝恭、徐世籍一樣,本朝巴不得將他的功勞全奪了,按在別人頭上!”

  “李孝恭,不是說,他是個太平王爺麽?”馬方瞪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徐世籍因為受到其孫徐敬業的牽連,被武則天挖骨拋屍。其生前所立戰功,大多也都被馬屁文人硬挪給了同代名將。但李孝恭的事跡,馬方就不太清楚了。隻曉得此人是個高祖的侄兒,曾經領過幾天兵而已。

  “本朝?”沒有張巡這個諍友在身邊,雷萬春說話顯然越來越肆無忌憚,“太宗可是親自干涉過修史的。把隱太子和齊王的戰功全一筆抹了。李孝恭若是太平王爺,那凌煙閣上其他人就都全是狗屎。一軍主帥優柔寡斷,懦弱無能,事事全靠李靖這個長史來安排,你信麽?”

  這句話的確擊中了很多主流說法的軟肋。李靖被後世推崇備至,但其在開國之戰中大部分功勞,卻是在行軍長史這個職位上立的。而他的頂頭上司,恰恰正是李孝恭。想到這層,馬方啞然失笑,“真過分。他們怎麽能這樣?那刀譜的主人,豈不是跟李孝恭齊名的英雄?”

  “至少不比李孝恭差!”雷萬春端起酒盞,輕輕抿了一口。正想把刀譜的來歷合盤托出,無意間卻看到酒館門口走進一個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直直的,半晌無法移動分毫。

  順著雷萬春的目光方向望去,馬方的喉嚨立刻發出一記輕微的“咕咚”聲。門口又進來兩個讀書人,皆身穿一襲裁剪恰當的蘇綢青衫,看上去非常乾淨利落。右邊一個馬方曾經在鬥雞坊見過,正是虢國夫人的貼身侍女香吟。縱使身著男裝,亦無法掩蓋她骨子裡的嫵媚之態。而左邊的那個年齡稍長者姿色更勝一籌,竟令人一見,就有種想走上去攬在懷裡的衝動。

  虢國夫人,她怎麽到這種小酒館來了?努力將目光收回,馬方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怦怦”跳個不停。像這種只能提供幾樣不入流小菜的路邊酒館,客人通常為各家店鋪裡下了班的夥計,出賣苦力的挑夫,趕大車的莽漢,或者科舉屢試不第,窮困潦倒的書呆子。若不是雷萬春租住的客棧恰巧在酒館附近,馬方相信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走入此種地方。

  但虢國夫人卻易裝而來,根本不在乎她身上的蘇綢長衫與酒店裡油漬漬的胡凳格格不入。非但如此,她還不顧酒保酒客們錯愕的目光,帶著同樣一襲男裝的貼身婢女香吟,落落大方地走到雷萬春和馬方兩人的對面,坐下去,笑著說道:“這個位置靠窗,肯定比較涼快,想必兩位不介意跟我們拚張桌子吧?”

  那古銅臉漢子好福氣。登時,酒店中僅剩的幾名客人個個滿臉羨慕,恨不得將自己的座位跟雷萬春換一換。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虢國夫人舉起蓮藕般白淨的手臂微微一招,“小二,上兩樣招牌菜,再給我溫一壇子老酒!”

  “來了——!”一看就知道對方是花得起錢的大主顧,身兼酒店掌櫃、帳房和店小二三職的地頭蛇賈五興高采烈的答應一聲。腳不沾地,直接向後堂跑去。

  “師父!”已經變得六神無主的馬方在桌子底下輕輕踩雷萬春的腳。希望對方能開口搶回主動,別讓虢國夫人一直得寸進尺。誰料,平素在他眼裡頂天立地的師父今日卻突然如同換了個人,楞楞地坐在那裡,從開始到現在一個字也不肯說。

  “走了這麽遠的路,我還真是餓了!”見雷萬春不肯接招,虢國夫人輕輕伸了個懶腰,登時讓周圍酒客眼珠子掉了滿地。誰料更令人羨慕的事情還在後邊,她好像被餓得有些急了,居然不等自己點的酒菜送到,直接從桌案中央的竹筒中抽出一雙筷子,從雷萬春和馬方兩人吃剩下的盤子裡揀了片五香驢肉,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這下,馬方再也不住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機會跟名滿長安的虢國夫人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邊酒館裡同桌而食。更沒想到,對方居然不計較自己和師父二人的口水,對著幾片驢肉大快耳頤。

  按照大唐律例,無故屠殺耕牛,判刑一年半。所以沒有背景裡的街頭酒館,通常只能給客人提供狗肉、馬肉和驢肉佐酒。而馬肉太糙,狗肉夏天時吃又太熱,所以驢肉便成了酒客們的首選。

  可這些都是針對雷萬春等平民百姓之家而言的。換了馬方和王洵,家中隨時都能有牛肉、羊肉或者鹿肉吃。至於地位和背景猶在馬方之上的虢國夫人,恐怕連剛出生的乳牛都不知吃過多少頭了,又怎可能真的對幾片驢肉如此迫不及待?

  莫非,她真的對師父有情?猛然想起王洵私下裡對自己旁敲側擊的幾句話,馬方心頭亮起了一道閃電。那今天這場偶遇好解釋了。根本不是偶遇,而是虢國夫人刻意主動尋了過來!只可惜自己如此後知後覺,居然還賴在師父身邊當蠟燭,沒在第一時間逃出門去。

  現在再找借口走,肯定太做作了。那樣會令在場的氣氛更加尷尬,也會給師父和虢國夫人都留下自己還沒長大的印象。冥思苦想找不到脫身之策,小馬方急得滿頭是汗。腳下的力氣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大,踩得雷萬春忍不住輕喝出聲,“小家夥,你到底要幹什麽?趕緊把腳給老子拿開!”。

  一喝之後,雷萬春自己也清楚無法再裝下去了,歎了口氣,低聲命令:“今天的刀法就說到這吧。你先回家去,把我今天教的東西自己領悟一遍。改天,我再到你家中給你喂招!”

  “哎!哎!”已經猜到八九分真相的馬方如蒙大赦,站起身,衝對面輕輕抱了抱拳,拔腿就往外走。一路上碰歪了三張桌子,踢翻了兩張胡凳,卻也渾然不覺。

  看見馬方狼狽不堪的模樣,虢國夫人莞爾一笑,登時讓黑漆漆的笑酒館亮了三分。偏過頭,她衝著貼身婢女香吟吩咐,“路上我看到一家賣糕點的老字號,你去幫我買包桂花糕來。要新出鍋的,別太硬!”

  “是!”小婢香吟微微一笑,同樣是如羞花照水。這下,一直滿臉羨慕的酒客們全明白了,敢情人家古銅臉壯漢不是有福,那個相哥是他的舊相識。也對,像這種長得比女人還好看的相哥兒,據說最喜歡身強力壯的男人……

  正一臉淫穢地想著,忽然又看到古銅臉壯漢豎起眼睛瞪將過來。登時,滿肚子的花花腸子全不見了,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再也不敢東張西望。

  顧不上跟這些好事者認真,雷萬春輕輕歎了口氣,看著虢國夫人,低聲問道:“你怎麽來這種地方來了,有事需要我幫忙麽?”

  “如果沒事需要幫忙,大哥是不是就不想見到我了?”虢國夫人也輕輕歎了口氣,順勢放下了筷子。

  “當然不是!”雷萬春搖頭否認,聲音裡明顯透著底虛。事實上,自從那天離開對方府邸之後,虢國夫人的影子就一直在他心頭揮之不去。雖然明知道兩人這輩子永遠沒有在一起的可能,還是忍不住想找機會再見上對方一面。

  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不用說話,不用微笑,心中也覺得非常安寧。雷萬春已經不再年青,但年青時都沒有過的衝動,卻在不該被點燃的時候萌發於心底,濃烈如酒,熾烈如火。

  “那大哥是不是一直很想見到我?”虢國夫人緊緊咬住對方話頭,抬起一張期盼的面孔。

  “這……”雷萬春語塞。既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一時間,竟然憋了個滿臉通紅。

  二人說話的聲音都不甚高,但經不住酒館的面積只有巴掌大。一瞬間,剛才還準備看稀罕的幾個酒客們都受不了了,肚子裡的酒食直接往上湧。趕緊把該結的酒菜錢擺在桌子角,爭先恐後地逃了出去。

  兩個大男人。其中一個還生得虎背熊腰,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眉來眼去,卿卿我我。剛剛端著酒菜從後堂跑進來的店小二也直犯惡心,將虢國夫人要的酒菜往桌案上重重一丟,轉身走了開去。

  “大哥不說,我就當是了!”見雷萬春尷尬成那般模樣,虢國夫人無端心中一緊,歎了口氣,幽幽地道。

  “不。不是!”雷萬春再度搖頭,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之所以留在長安沒有繼續追隨張巡,的確有想再跟虢國夫人見一面的因素。但同樣很重要的是,他發現馬方人品資質都適合做自己的傳人,所以才不惜花費一段時間來指導對方。至於這兩條因素哪一個更重要些,恐怕雷萬春自己也無法說清楚。更甭說當面回應虢國夫人的逼問了。

  “大哥覺得我很討厭麽?”虢國夫人臉色登時一黯,垂下頭,珠淚閃爍。

  “不,不是那個意思!”見不得女人哭,更見不得自己關心的女人哭,刹那間,雷萬春方寸大亂。大手上下比劃了好半天,終是不敢替對方拭淚,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低聲回應,“我的意思是,你穿男裝,不,不如穿女裝好看!”

  “撲哧!”虢國夫人破涕為笑,宛若春花在陽光下綻放,“大哥說不好看,我就不穿。這破帽子,扣在頭上熱得很!”

  說罷,信手摘下頭上的儒冠,秀發如流瀑般緩緩滑落。

  此地的掌櫃、帳房兼店小二賈五已經被惡心得從屋子角抓起笤帚準備揚灰,聞聽此言迅速回頭,楞了楞,瞬間如遭雷擊。

  那相哥[3]居然是個女人!店小二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數息之後,又開始兩眼放光。山一樣魁梧的男人,花一樣嬌豔的女人。怪不得古銅臉漢子半年來幾乎每天都在這裡喝酒,原來,他一直在等著今天。怪不得一身上等蘇綢女人肯進入路邊小店,原來,她要找的人在這裡。

  也就是他,才能配得上她。小二哥再度向店中的兩位客人投去祝福一瞥,撿起不知何時從手中掉落的笤帚,悄悄從前門走了出去。把一個打烊的標志樹在了門口。作為一個給長安城最底層百姓提供吃食的酒店主人,他平時聽到看到的鬱悶事實在太多了。難得在黑暗處發現一縷溫情。他不介意損失幾個銅錢,給這縷溫情多騰出一點點空間。

  坐在為了這次出行臨時買來的青布篷馬車裡,身邊擠著婢女香吟,虢國夫人感覺心情無比的寧靜。

  比起她平常用的銀裝馬車,這輛青布車的箱體窄了足足二分之一。車座墊子裡塞得也僅僅為蒲草,而不是鵝絨。至於車窗則更簡單,居然連層青紗都沒舍得釘,隨便掛了幾串民間喚作草珠子的東西敷衍了事。但這三伏天的夜晚,蒲草顯然比鵝絨更涼爽,草珠簾子也比青紗更透風。

  見自家主人時而嘴邊露出淺笑,時而眉間流出數分嬌羞。小婢女香吟非常不憤,用靴子尖輕輕踢了踢車廂板,板著臉提醒:“那種一吊錢可以住一個月的小客棧,向來就是虱子窩。夫人小心沾上一身虱子回來,用多少藥水也殺不乾淨!”

  虢國夫人正在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聽到心腹婢女酸溜溜的話,也不生氣,搖搖頭,笑著回應,“哪裡有你說的那樣不堪!雷大哥看上去很粗豪,實際上是個很細致的人!”

  “我可真沒看出來,夫人不會是愛屋及烏吧!”追隨虢國夫人多年,香吟早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姐姐,見對方沉浸在溫情中無法自拔,笑了笑,繼續大潑冷水。

  “你沒看出來的東西多了!”虢國夫人白了心腹婢女一眼,再度搖頭。“你才多大?知道什麽樣的男人叫好,什麽樣的叫壞?!”

  “我當然知道了!”最怕虢國夫人拿自己當小孩看,香吟立刻坐直了身體,連珠箭般反駁,“沒見過幾個,我還沒聽人說起過麽?上次你讓我去韓國夫人家還琴,婢子曾經親耳聽她和別人說起長安城的七大美男子,什麽玉樹臨風崔宗之,冰肌雪骨汝陽王,粉面朱唇雷海青,柳腰猿臂李三郎……”

  “作死!”沒等香吟把話說完,虢國夫人立刻一巴掌拍了過來,“連陛下都敢編排,你可真是活膩煩了……”

  “又不是婢子自己編出來的,是韓國夫人說的嗎!”小婢香吟把嘴一扁,做垂泫欲泣狀。

  “又裝,又裝!”虢國夫人將香吟拉過來橫在膝蓋上,照著屁股結結實實地拍了兩巴掌。拍完了,卻又摸著對方的頭髮說道:“她們借酒撒瘋,那是她們。你可千萬不要跟著學。免得一旦犯了陛下的忌諱,連我也保不住你!”

  “嗯!”拚著屁股上挨兩巴掌,成功換回了主人的關注,小婢香吟自覺很值。在虢國夫人的懷裡拱了拱,用鼻孔懶懶的回應。

  “你啊……”虢國夫人輕輕歎氣,這一刻,眼睛裡居然充滿了慈愛。

  有關長安城七大美男的說法,她也略有耳聞。其中排名第一的崔宗之乃寵臣崔日用之子,襲爵齊國公,素有玉樹臨風之稱;排名第二的汝陽王李璡為唐睿宗之孫,當今皇帝陛下之侄。皇帝曾經親口讚他”姿質明瑩,肌發光細”。排名屈居第三者,為一梨園子弟,擅長琵琶與舞蹈,深受皇帝陛下寵愛,特許隨便出入禁宮,晝夜不限。而排名第四的李三郎,則是皇帝陛下本人,貴婦們不願直呼其名,私下以他的排行稱之為李三郎。

  長安城內已經三十余年未聞兵戈之聲,宮廷和民間皆以男生女相為美。僅從這一點上而論,以上排名確實非常公允。但在虢國夫人眼裡,這個排名準則未免太幼稚了些。適用於十六歲剛剛開始懷春的少女,而不適用於她這種年齡的少婦。少女對男性一無所知,自然只會欣賞那種陰柔之美。而對於已經歷盡風霜她來說,需要的則是一個像山一樣結實的肩膀。

  想著想著,她便又開始出神。不知不覺,思緒再度飄回半個時辰前,雷萬春租住的那間四面透風的小屋子中。仿佛怕她著涼,他一直緊擁著她的身體,從始至終。那粗壯的雙臂就像一道鐵箍,緊緊地箍住了她,讓她無處可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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