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盛唐煙雲:關山月(4)
一股濃烈的酒意登時衝上了頂門,王洵再也按捺不住,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罵道:“夫人請把嘴巴放乾淨些?別再拿這種肮髒事埋汰王某,也別再埋汰你的夫君,畢竟他做官還需要些臉面?”
“肮髒!”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被王洵的話給激得失去了理智,襄郡夫人咯咯冷笑,“肮髒,你嫌我肮髒?那做父親勾搭上兒媳婦怎麽算?做哥哥的爬上弟媳婦的床又怎麽算?你嫌我髒,敢問,這長安城裡,除了曲江池旁的漢白玉欄杆外,還有乾淨的東西麽?”
“你……”這女人是個瘋子,王洵真後悔自己剛才沒走得快一些。只有瘋子才敢說那種大逆不道的話,雖然她陳述的是人盡皆知的事實。當今天子最寵愛的貴妃娘娘,的確曾經是皇子壽王的發妻。皇帝陛下看上了她,先詔令她去做女道士,然後又將其冊封為妃。[2]而所謂哥哥爬上弟媳的床,則說的是大唐太宗皇帝風流故事。先在玄武門殺掉了齊王元吉,隨後將齊王的妃子楊氏掠入了自己的秦王府。
“怎麽了?啞巴了不成?有賊心沒賊膽的小屁孩!”見王洵幾乎是狼狽而逃,襄郡夫人愈發狂態畢露,緊追了幾步,笑著調戲。“做人就該乾脆些,想要就要,別藏著掖著。看上哪個女人,縱使親兄弟也不要客氣,該動刀子就動刀子,該……!”
“夫人!”王洵停住腳步,怒目而視,“不要因為自己內心齷齪,就容不得世間半點乾淨。別人怎樣,王某管不著。但你要再埋汰王某,休怪王某這雙拳頭不客氣!”
說罷,揮拳砸向身邊一棵青竹。只聽“哢嚓”一聲,足足有小兒胳膊粗的青竹居然被硬生生給砸歪了半截,徑直擋在了自己和襄郡夫人之間。那襄郡夫人雖然閱人無數,卻沒見過這種野蠻粗暴的莽漢,竟嚇得接連後退了數步,抱肩縮頭,唯恐躲得稍慢些,就被王洵一拳頭砸在臉上。
“欠揍!”王洵終於弄明白對方是什麽毛病了。邁開大步,揚長而去。直到他整個人都走沒了影子,襄郡夫人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目光四下探了探,隨即露出了一縷怨毒。
“夫人怎麽透風透到這裡來了,當心被竹子絆到!!”還沒等她想好如何報復不識好歹的王洵,一個聲音在竹林外淡淡地問道。
“你少管!”襄郡夫人立刻豎起一雙桃花眼,挑釁般地瞪將過去。
“婢子不過是恰巧經過這裡,哪敢管夫人的閑事?”來人乃虢國夫人的侍女香吟,自問也不是個善茬,明知道襄郡夫人做賊心虛,依舊咬住不放,“不過公主殿下好像剛才也出來透氣,不知道她老人家聽到竹林中的母雞求偶聲沒有?”
“公主殿下聽到又怎麽樣?她又不是皇上的親妹妹!連她……”襄郡夫人兀自嘴硬,瞪著對方,惡狠狠地補充。話說出了口,猛然意識到剛才自己可是把皇上和皇上的曾祖父全給稍帶了進去。安定公主雖然與當今天子關系處得淡,可把聽到的內容傳到宮中去的辦法還是有的。一旦惹得皇帝陛下震怒,恐怕自己的丈夫再懦弱,也要奉命休妻了。
當即,心思在肚子裡轉了無數轉,臉上的怒容迅速變成了笑意,“看香吟妹子這話說的,公主殿下無緣無故,怎麽會跑到後園中來?想必是妹子剛才走得匆忙,一時間看花了眼吧!”
“夫人不也是無緣無故,就跑到別人家後園中來了麽?”有心替自家女主人出氣,虢國夫人的貼身婢女香吟搖搖頭,微笑著反問。“婢子眼神雖然差,公主殿下的服飾是什麽顏色,卻還是能看得清楚!”
自高祖李淵起,大唐官員和命婦們的服飾顏色,都有非常嚴格的規定。今日與宴的貴婦人們品級各異,袍服顏色自然也明顯不同。特別是安定公主,作為中宗皇帝的女兒,當今天子的堂妹,她的服飾在今天的人群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根本不存在認錯得可能!
想到這兒,襄郡夫人臉上的笑容愈發嫵媚,幾乎是討好般,甜膩膩地湊到香吟跟前,訕笑著說道:“人家剛才不是走錯路了麽?所以才誤闖到這裡。公主殿下是此間主人的嬸母,自然不會像人家這般笨!好妹妹,你剛才都看見了什麽?能不能跟姐姐說得詳細些!”
“我可高攀不起。”香吟笑著向旁邊躲了躲,抬手隔開了襄郡夫人蹭過來的肩膀。“香吟不過是別人家的一個小婢,怎會有當郡夫人的姐姐?!
“哎吆,看妹妹這話說的有多生分!”襄郡夫人絲毫不以香吟的冷淡為忤,繼續挺著胸脯往前貼,“能伺候虢國夫人,是幾輩子修來的福!誰敢真拿你當奴婢看?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長得跟我親妹妹一般。”
大唐富足,民間少有饑寒。所以女子皆以豐腴為美。襄郡夫人也不能例外,人還隔著半步,胸前軟軟的兩團肉已經蹭在了香吟的手臂上。小婢女香吟饒是跟在虢國夫人身後見多識廣,卻也未曾遇到過如此自甘下賤的女人。見對方笑得雙目流波,忍不住心中湧起一股促狹之意,伸出雙手,滿滿地握了兩握,“那姐姐何不投入夫人門下,也好跟我日日相見!”
“唔!”感受到胸口傳來的力度,襄郡夫人輕哼一聲,雙目中的春意立刻淌了滿臉,“好妹妹,好妹妹。你說怎樣就怎樣。姐姐一切都依著你便是!”
這下,輪到小婢女香吟受不住了。松開十指,鳥雀般跳了開去。“你這人真是個瘋子!男的女的都不放過。我得走了,你自己愛跟誰玩跟誰玩去!”
話音未落,人已經逃出了一丈之外,比長了翅膀還要迅捷。
“妹妹別走!”襄郡夫人提起裙角,緊追不舍。“姐姐還有話要問你呢?剛才安定公主……”
“公主走得很快,估計什麽都沒聽見!”小香吟哪敢停步,一邊逃,一邊回應。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襄郡夫人立停止了追殺。拍拍自己波濤洶湧的胸脯,嬌笑著罵道:“小樣,跟老娘鬥!就是你家主人,在老娘面前,也未必能討到半分便宜去!”
罵罷,猛然又想起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自己是看中了王洵強壯英俊,所以才追著對方如廁的腳步而來。那虢國夫人的婢女又跑到男人撒尿的地方做什麽?莫非她是前來替自家女主人穿針引線?怪不得姓王的家夥放著白送的蜜桃不啃,原來已經把虢國夫人勾搭上手了!
那咱們可得好好把這筆帳算算。襄郡夫人一邊冷笑,一邊在心裡頭髮狠。自從十歲起,凡是她看中的東西,幾乎就沒有弄不到手的。偶爾錯過了一兩樣,也一定要千方百計從擁有者手裡奪過來,或者千方百計將其毀掉。總之,我沒有,別人也不能有。否則,睡覺都睡不安寧!
王洵哪裡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踩上了這樣一堆狗屎?急匆匆回了酒席前,臉色非常尷尬。好在七大姑八大姨們正家長裡短聊得熱鬧,也沒人過多注意他的表情。所以端起酒盞隨便抿了幾口,就把一切遮掩了過去。唯獨安定公主,一直對王洵感激於心,見他走得滿頭是汗,笑了笑,低聲數落:“你這孩子,大日頭底下跑這麽快幹什麽?在座的都是長輩,誰還會計較你離席時間稍長一些?趕緊喊人來把額頭上的汗水擦乾淨了,免得一會兒被風吹得頭疼!”
“不妨事,不妨事!”聞聽此言,王洵的臉色登時又紅得像熟透了的柿子,“晚輩乃練武之人,輕易不會感染風寒。況且這大熱天的,哪會被冷風吹到!”
“還是小心些為好!”安定公主慈祥地笑了笑,仿佛王洵真的是自己的直系晚輩般,目光中充滿了憐惜,“越是赤日炎炎,越要小心房簷底下吹來的陰風。男子漢大丈夫,真刀真槍未必能放得倒,但不經意的一點疏忽,卻總是能要人的命。你日後在長安城裡摸爬滾打,一定要記住這一點。寧得罪君子,別招惹小人。寧得罪男人,別招惹女人。男人之間有了衝突,端起酒盞來,也許就一笑了之了。而被某些女人惦記上了,很可能糾纏你一輩子。倒不如給她一個痛快,也省卻日後許多麻煩!”
說著話,眼睛向門口微微一瞥,恰好落在了正進門的襄郡夫人臉上!
霎那間,半空中宛若出現了一把刀,逼得襄郡夫人楞了楞,快速將頭低了下去。
一直到酒宴結束從韓世姨家裡告辭離開,王洵心裡頭一直覺得堵堵的,恨不得將吃下去的東西全給吐將出來。
怎麽可以這樣?
那襄郡夫人的丈夫分明是朝中三品大員,她怎麽可以絲毫不顧丈夫和家人的臉面。隨便見到一個年青的男人就想讓對方做自己的面首?
怎麽可以這樣?
那安定公主的兒子分明幾個月前被人冤殺,令她嘗盡了喪子之痛。她怎麽可以輕輕松松地就說出要給某人一個痛快的話,完全不在乎對方還擁有四品誥命的身份?
人畢竟不是禽獸,見到強壯的雄性就要主動蹭過去,把自己的軀體毫無保留地奉獻在對方面前!
人畢竟不是螻蟻,看著不順眼就伸手碾死,過後可以沒有任何負擔!
王洵一直沒敢對人提起的是,數月前在長安城南奮起反擊格殺兩名無能的刺客之後,他至少有一個多月都在連續不斷地做噩夢。這也是他不願意去安西鎮效力的原因之一。他很怕再見到血,再見到一條活生生地性命於自己眼前消失。即便對方是仇人,是外敵。
也許,在公主眼裡,襄國夫人的命還不如一隻螻蟻。
但在更高的權勢面前,公主殿下又與螻蟻何異?!
他很後悔今天來赴這場無聊的相親宴。不僅僅為襄郡夫人的無恥,更為安定公主的狠辣。雖然,後者的話完全是站在他的一邊考慮。
因為襄郡夫人的輕薄舉止就要殺了她,這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些。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閑極無聊,想弄幾個年青面首的貴婦人而已。整個長安城中,這一類貴婦人數不勝數。若是因為行止不端就該處死的話,恐怕屍體能從朱雀門一直擺到明德門外。
“這長安城中,只有曲江池畔的漢白玉欄杆是乾淨的!”想起襄郡夫人的話,王洵就覺得肚子裡頭翻江倒海。
對方的話雖然刻薄,卻未必離譜。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正所謂。上有所行,下有所效。連皇帝陛下都明目張膽地霸佔自家兒媳婦了,又怎能對官員和命婦們的品行要求太嚴格?
“官呐!”幾個月前蘇慎行對王鉷、楊國忠等人的評價,怎麽看怎麽都恰如其分。
人的思維方式很奇怪,當你心情煩躁的時候,往往想到的沒有一件是愉快的事情。今天,半醉半醒的王洵就陷入了類似的牛角尖,從襄郡夫人的無恥下賤,想到安定公主的狠辣蠻橫,再想到京兆尹王鉷齷齪陰狠,楊國忠的卑鄙下流,越想,越覺得長安城裡一切都不順眼,甚至連空氣中都散發著一股子糜爛味道。
“嘔!”他在馬背上張大嘴巴,卻什麽都沒有吐出來。在韓世姨家,他本來就沒吃多少東西,些許酒水也早已化作尿液排了出去,此刻胃裡邊空蕩蕩的,根本不存在任何可吐之物。
“小侯爺,小侯爺!”一直緊跟在王洵背後的小廝王祥嚇得臉都白了,連忙磕了下馬鐙,直接追到家主身邊,“您怎麽了?是不是今日酒喝得太急了。您稍微忍忍,小的這就給您找茶水去!”
“別,別去。”王洵用衣袖抹了下嘴角,低聲阻攔。“被人看見,笑,笑話!”
雖然路邊茶館裡的散客不可能人人都認識他這個小侯爺,王洵卻覺得大夥都在向這邊張望,時刻準備看一個醉鬼的笑話。不帶絲毫同情之心。其中好幾個面孔還很熟悉,不是楊國忠的爪牙,就是某個達官顯貴的親隨。他們都在笑話自己,笑自己不知道好歹,笑自己自命清高。
這令人愈發覺得憤懣。這是大唐,曾祖們追隨在高祖身後,用血與生命打下來的大唐。這是長安,他自幼長大的長安。但此刻的大唐與長安看起來居然如此醜陋,如此肮髒,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生活在這裡。
城狐社鼠竊居高位,有才華者卻報國無門。這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實際上早就被蛀得空空蕩蕩。這是誰的話?好像是反賊邢縡的。大逆不道,一瞬間卻在王洵耳畔卻異常地清晰。如此大唐,有何可留戀。如此長安,有何割舍不下?半睜著朦朧醉眼,王洵忽然又很後悔自己沒接受封常清的邀請。相比於紙醉金迷的長安,安西的空氣也許更清新。相比於長安城達官和命婦們的陰險與無恥,軍中漢子的直率愈發顯得可貴。
從沒見到過自家少主醉到這般地步,小廝王祥一下子有些六神無主了。此刻才是下午申時,大路邊的茶館門可羅雀。只要跑過去丟下幾個錢,小二哥肯定能送上一壺上好的茶湯過來。可王祥卻不敢保證,等自己從茶館裡折返回來的時候,少主人是否還能找得見。穿著一身六品校外的常服,醉醺醺騎馬在街上亂跑可不是什麽好事。即便巡街的差役們不敢管,萬一被哪個無聊的禦史看見了,過後就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正猶豫間,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讓路,讓路,找死啊你們!”
王祥嚇了一跳,趕緊扯著自己和王洵的馬韁繩往大路旁邊躲。幾名渾身上下散發著酒臭味道惡少的貼著主仆二人的身邊疾馳而過,將幾個躲避不及的百姓撞得滿地亂滾,卻連停都不停一下,哈哈大笑著繼續向遠方狂奔。
酒後策馬在鬧市上橫衝直撞,類似的事情,王洵在一年多以前也常乾。只不過沒有蓄意傷人而已。此刻醉眼裡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居然被氣得怒火中燒。不顧小廝王祥的勸阻,一抖韁繩追了上去。
他胯下的坐騎是安西鎮的兄弟臨別時所贈,乃大宛良種和安息良種雜交後選優而成的後代。非但長相神駿,腳力也是一等一。好久沒撒過歡了,突然得到了主人的命令,豈敢不珍惜?當即“稀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四蹄騰空,轉眼間,已經與前方隊伍中最後一人追了個馬頭銜馬尾。
“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借著三分酒意,王洵大聲斷喝。左臂斜伸,一把抓住前方惡少的腰帶,徑直將對方從馬鞍上拎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