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37)
王二毛的騎術頗佳,從清漳到巨鹿澤足足有二百裡的路程,他帶領十名親衛,一人雙騎,隻用了三天就趕了個來回。由於心情愉快的緣故,他也不覺得疲憊,盡管人和馬身上都濺滿了泥漿,臉上的笑容卻好似吃了蜜蜂屎一樣甜。
“二毛哥回得好快!”副都尉段清素來與王二毛交好,見其風塵仆仆地歸來,趕緊上前幫助牽馬韁繩。沒想到一句馬屁卻拍到了馬腿上,後者將馬韁繩用力丟在他的懷裡,一邊走,一邊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威脅道:“再讓我從你嘴裡聽到‘二毛’兩個字,我就用鞭子抽你。沒告訴你我有大名麽?記個名字,算什麽難事?”
“強哥,我這不是見了你高興麽?下次,您放心,下次我肯定不會再亂叫!”段清跟他玩笑慣了,嘻嘻哈哈地回應。一轉眼,卻又忘記自己剛剛許下的承諾,信口追問:“二毛哥見到七當家了麽,她跟程教頭的新房蓋得怎麽樣了……”
王二毛猛然轉過身,雙眉瞬間皺成了一團疙瘩。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忌,段清嚇得趕緊向後跳開幾步,連聲討饒:“強哥,強哥再饒我這一次,教頭,教頭救命!”
程名振剛好從軍帳裡邊迎出來,聽到段清向自己呼救,隻得笑著上前扳住王二毛的肩膀,“你這家夥,這麽急就趕了回來,也不怕被馬鞍子顛爛了屁股?把信交給大當家了,他怎麽說?”
在外人面前,程名振的主將威嚴還是需要維護的。王二毛發作不得,先狠狠地瞪了段清一眼,然後極不情願的回答道:“大當家還能怎麽說?如果連這點兒挑撥離間的手段他都看不出來,也不配做咱們的大當家了!他讓我轉告你,今後再收到這種信,就把送信人的手剁下來給他鹵了下酒。還有你的新房,房頂上已經上了兩重乾葦子。就等裡邊的泥牆再晾幾天,就可以入住了!”
“大當家什麽時候又換口味了?”程名振笑著搖頭。張金稱這個喜歡吃人肉的癖好,還真是令人無法恭維。半拖半拽將王二毛扯進軍帳,命人給對方搬了個胡床,倒好熱茶,然後繼續問道:“怎麽樣,你路上還順利麽?有沒人敢找你的麻煩?”
趁著兄弟兩個一問一答的功夫,拍錯了馬屁的段清早跑沒影了。王二毛看不到對方繼續在自己眼前添堵,氣也就順了。笑了笑,非常自豪地回應,“誰有那個膽子惹咱們啊?這都是你的功勞。還別說,你給大當家出的主意真好使。沿途的大小莊子和堡寨見了我的打扮,都像耗子見了貓一般。不但不敢主動生事,只要我停下來休息,他們肯定派了膽大的壯丁到跟前送茶送水,生怕因為伺候不周給全莊子裡的人惹上麻煩!”
他口中程名振給張金稱出的好主意,是指今年開春後巨鹿群雄對襄國郡各地的新策略。原來張家軍每破一寨,十有八九要將裡邊洗劫一空,女人掠走,男人殺盡。雖然威名赫赫,卻也跟那些沒被張家軍波及的堡寨、縣城解下了死仇。每當其前往劫掠,裡邊的人寧願全部戰死,也不肯開門投降。
程名振成為巨鹿澤的九當家之後,參照張家軍在館陶縣的經驗,向幾位前輩提出了“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具體的措施是,根據襄國郡剩余縣城、莊壘、堡寨的大小和規模,向這些莊子提出“保安”要求。如果這些莊子能按照張家軍的期望值每年繳納一定的“保安費”,則張家軍非但不主動攻打他們,並且還負責保護他們不受其余綠林豪傑的騷擾。與此同時,如果張家軍過路,各受保護對象也要提供方便。並且在官軍來進剿時,力所能及地向巨鹿澤內通風報信。
經過一系列說服、逼迫和威脅動作,除了襄國郡的治所龍岡外,其余的大小縣城、堡壘都有選擇的接受了張家軍提出的條件。甚至連武安郡和趙郡的一些地方,也本著不惹火上身的原則,秘密派遣中間人與張家軍達成了“保安”協議。
隨著一系列協議的達成,張家軍的耳目立刻靈便了許多。往往官軍那邊剛有動靜,巨鹿澤安插於各地的哨探們已經接力將消息送回。此外,各地百姓對“綠林好漢們”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仇視,雖然見了“張”字大旗還是如見瘟神,至少巨鹿澤的嘍囉們落了單兒時,不必再擔心被莊客們用鋤頭給活活打死。
在王二毛眼裡,這些都是好朋友實實在在立下的功勞,自己臉上也跟著有光,所以無時無刻不想著強調一下。程名振吃過一次為人張揚的大虧,處事就遠比王二毛謹慎。聽他又將“功勞”兩字掛在嘴邊上,趕緊搖了搖頭,顧左右而言他:“是大當家肯放手讓咱們全力施為。否則,光憑你我二人,能掀起多大風浪來!七當家怎麽樣?有沒有跟你說在澤地裡邊悶得慌?”
“小九哥想老婆了吧!”聽程名振提起杜鵑,王二毛的眼神立刻一亮,“她可不是快憋出犄角來了!要不是到現在嫁衣還沒著落,估計早就牽了坐騎,跟我一道跑來看你了!”
想到杜鵑那風風火火的性子,此刻卻要為了自己而坐在樹蔭下跟著蓮嫂學針線,程名振心裡便是一暖。笑了笑,繼續追問道:“她跟三當家呢,父女兩個還是見了面就頂麽?估計這次三當家帶女人回澤的事,又讓她很不高興!”
“小九哥,你真絕了。隔著二百裡都能把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王二毛佩服得直拍大腿,兩隻本來就不算太大眼睛頃刻間迷成了一條細縫兒,“杜疤瘌那老東西得了兩個女人,整天喜歡得不願意撒手。七當家為這事兒沒少收拾他,老東西自己覺得理虧,所以認打認罵。但是過後照樣鑽在女人的被窩裡不肯出來,讓七當家再生氣也沒有用!”
“柳夫人呢,沒勸勸她?”程名振笑了笑,又問。
已經有幾個月沒回巨鹿澤,他迫切需要了解澤地裡邊的運轉情況。有些話從別人嘴裡不好打聽,唯獨和王二毛交談時,不怕事後會引起什麽不必要的麻煩。
“當然勸了!”王二毛一咧嘴,眼睛瞬間又瞪得老大,“要不然,七當家早把他爹的那兩個女人給剁了!還是柳夫人的話說得有道理,女兒嫁了,老家夥難免孤單。有人陪著他胡鬧,總比他一個人喝悶酒撒酒瘋要好……”
接下來也不管程名振到底關心的是什麽,他滔滔不絕,將自己這回送信時所聽到個各種奇聞異事說了一個遍。特別是涉及到幾個寨中老人的隱私,更是加上了幾分輕蔑的語氣,把相關的細枝末節都給翻了出來。
程名振聽得極為認真,每逢王二毛疏失的地方,便打斷他,仔細追問幾句。王二毛也竭盡所能,將自己親耳聽到的,和道聽途說的內容全部和盤托出。兄弟兩個說說笑笑,足足聊了大半個時辰,才終於盡了興。王二毛說得口乾舌燥,程名振卻把自己不在的這幾個月間,巨鹿澤內部的變化基本摸了個清楚。
顯而易見,張金稱和其他幾位寨主對程名振近期的戰績都非常滿意。同時,源源不斷送入澤地的糧食輜重,也進一步助長了大夥的野心。三月末的時候,據說有人在張金稱的主寨背後,巨鹿澤最大的那個水面上看到了一隻怪獸,馬頭、鹿角、魚鰭、蛇尾,長達數百丈。據二當家薛頌分析,那應該是一條尚未飛升的青龍。這個謠言現在被說得有鼻子有眼,聽到的人都認為這預示著巨鹿澤從此要興旺發達。而一向神神叨叨的六當家孫駝子的說法更直接,乾脆批了一句詩:待得風雲際會,便有潛龍騰淵。
所謂潛龍,自然指的是大當家張金稱無疑。有心熱者接下來便攛掇張金稱趁機稱王,只是忌諱楊義臣的兵馬就駐扎在清河與平原之間,張金稱稱王后必然會引來對方的全力打擊,所以此事方才作罷。但人的野心一旦被勾起來,便輕易不會再安定下去。就在給程名振加蓋新房的同時,張金稱的主寨裡邊也起了一座大宅。規格基本參照館陶縣的縣衙門,但名字卻取得十分雄壯,直接稱之潛龍宮,以借青龍曾在水中現身的口彩。
“大當家親口說過,到底稱不稱王,還得聽聽你的說法!”王二毛用水潤了潤嗓子,繼續補充,“總之等你回去後再決定。在你沒回去前,即便潛龍宮蓋好了,他也不會去住!”
“我能有什麽說法,大當家想稱王,也是人之常情!”程名振連連搖頭,臉上露出幾分掩飾不住的失望。莊戶人家多打了幾鬥麥子都想再納個妾呢,何況張金稱已經於襄國郡站穩了腳跟!他對外放話說要聽自己的建議,是為了保全九位當家同氣連枝的現狀,其實無論自己說什麽,最後結果都是一個樣。
“唉!沒法說他們!”王二毛對張金稱裝神弄鬼製造稱王輿論的事情也很不感興趣,撇了撇嘴,悻然道:“出頭的椽子先爛的道理都不懂。要稱,也應該慫恿高士達先把王旗亮出來。怎麽著人家也是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張大當家稱了王,讓高大當家怎麽辦?再說了,眼下楊老虎雖然去了北方,但總有回來的時候。到那時他看到誰的王旗,還不是先奔誰撲過去?”
幾句話說得有條有理,令程名振不禁刮目相看。猛然間,他意識到王二毛已經不是原來跟在他屁股後打轉的那個小混混了。半年多的流賊生涯,令對方身上幾乎起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雖然嘴巴上的汗毛還沒有變黑,喉結也沒有完全長出來,但那雙眼睛,卻是高傲之中帶著幾分憂傷,仿佛曾經看穿了世態炎涼一般。
“你看我幹什麽?”王二毛被程名振看得有些心慌,瞪起眼睛追問。
“你小子哪學來這麽多彎彎繞。記得別跟其他人說,免得禍從口出!”程名振伸出拳頭,在好朋友肩膀上捶了一下,鄭重叮囑。張金稱對自己和王二毛十分器重,但那並不意味著自己和王二毛就可以亂說話。巨鹿澤的水,並不比館陶縣衙門裡邊淺多少。不小心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難免又被仇家背後捅刀子。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王二毛卻有些混不在乎,又撇了撇嘴,悻然道:“那些老東西能成什麽氣候,也就是仗著資格,背後嘀咕嘀咕。只要咱們兄弟手裡的兵權不放,諒他們也折騰不出什麽花樣來!”
這句話更令程名振吃驚,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眼前坐著的到底還是不是昔日那個王二毛。但無論對其他人如何鄙夷,王二毛待他的情誼卻還是真的。見他目光飄忽不定,抬手捶還一拳,笑呵呵地繼續:“怎麽,難道我說得不對麽?這年頭,依仗誰,也不如依仗自己。只要咱們手裡有兵,營裡邊有糧,走到哪裡不是吃香喝辣?那幫老家夥有本事自己出來打幾個縣城看看,沒本事打仗,吃著咱們,喝著咱們,就少他娘的給咱們惹事!”
“你還是小心點為妙。咱們剛剛在澤地裡邊站穩腳跟,別招人惦記!”程名振一把抓住王二毛揮過來的拳頭,低聲警告。“有些事情能做,卻不能說。有些事情既不能說,也不能做,最好連想都不要想!”
王二毛接連掙脫了幾次,都沒能將拳頭從程名振的掌握中掙脫出來。值得服軟認輸,笑了笑,低聲道:“我明白,這不是跟你麽?換了別人,我還懶得理睬他們呢!反正沒人惹我,我也不惹事。如果有人非不開眼的話,咱們也沒必要怕事!”
以二人眼下手中掌握的實力,的確不必懼怕其他幾位寨主的挑釁。雖然經過程名振的一番調教,各位寨主送來的那些嘍囉的戰鬥力都有所長進。但一直跟在程名振、王二毛兩人身後的這三千多人,卻比其他同樣受訓的嘍囉多了幾個月的實戰機會。戰場上敲洗練過的精兵,和校場上訓練出來的精兵,完全不是同一個概念。此刻甭說其他幾位寨主中任何一位欺負過來,程名振可以打得他滿地找牙。即便除了杜氏父女之外的其他六位寨主聯手,程名振憑著手頭的三千來弟兄也許無法將他們一戰而破,自己徐徐且戰且退,徐徐遠走的把握卻是十足十。
當然,由於張金稱一直對他信任有加,以他的性格,也做不出辜負張金稱的事情來。但做不出不等於沒防備。正如王二毛所言,靠人不如靠自己。事實上,經歷了館陶縣的一場背叛,程名振對“實力”兩個字的認識尤為深刻。否則,他也不會做這種硬仗全是自己打,好處卻跟幾位當家平分這種傻事了。
既然王二毛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程名振也不再做作。壓低聲音,繼續叮囑:“今天的話你我心知便可,沒必要告訴任何人。鵑子嘴裡藏不住事情,所以暫時連她咱們也得瞞過了。大當家對我有恩,咱們不能讓他覺得是養了白眼狼。至於其他人,暫且走一步看一步。有大當家在,他們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當然,除非他們找罪受!”王二毛聳聳肩膀,目光中露出幾分陰狠。
程名振甚為敏感,立刻察覺到王二毛說話的語氣不正常,“這次回去,他們又找你麻煩了?還是有人欺負了周寧?”
“誰?”王二毛再次聳肩,冷笑。“你答應給他們每人兩個美女,已經都做到了。他們明著又怎好意思再打周家小妞的主意。至於我,不是說過了麽,也就是背後嘀咕嘀咕,當著面,他們不在乎我的臉,還在乎你和鵑子的臉呢!”
“那倒也是!”程名振心裡一松,啞然失笑。杜鵑是有名的護短,王二毛名義上是杜鵑麾下的堂主,誰敢明面兒欺負王二毛,不用張金稱來主持公道,已經好久沒跟人打架的杜鵑第一個不會放過他。
王二毛也笑,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倒是你,自己小心些。那個叫魏征的家夥不是個善茬。他既然盯上了你,早晚會有所動作!”
“沒事!我現在跟他以虛對虛,不會輕易見真章!”程名振在領兵打仗方面一直很有自信,聽王二毛說得鄭重,笑著寬慰。“並且魏征頭上那個元寶藏是個糊塗蛋。我不主動進入武陽郡,他肯定也不會來招惹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