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1)
竇建德本來就不甘心退讓,聽了宋正本的話,眼神立刻一亮。“先生請明言?”向對方深施一禮,他很恭敬地請求,根本沒在乎後者說話的語氣對自己有多不禮貌。
“很簡單,就像群狼瓜分地盤,實力相近反而相安無事。”宋正本笑了笑,毫不客氣地指出問題的關鍵。“主公今日若做退讓,李密和他麾下將士必然會覺得主公軟弱可欺。天下綠林同道也會覺得主公實力太弱,不值得追隨。如果這次先給瓦崗軍以顏色,李密吃痛,必然會重視我等。他現在志在攻取東都洛陽,在目的達成之前,輕易不會做出對自家實力損耗過大的舉動。而待他攻下洛陽之後,即便我等沒招惹他,他也將取河北之地以為大業之基!而那個時候,我等亦不可能束手待斃!”
一番話,說得眾人都連連點頭。竇建德仔細想了想,覺得的確是這樣一個道理。爭天下裝不得斯文,該動手時絕不能瞻前顧後。可自己先前那些承諾怎麽辦呢?他又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按道理,瓦崗軍這個時候插手河北,已經是不義在先。但天下豪傑卻未必都看得清楚,我等的事業剛剛起步,實在不宜,實在不宜言而無信!”
“又怎麽言而無信了!”宋正本沒想到竇建德身為綠林豪傑,拘束比自己這個讀書人半點兒都不少。白了他一眼,大聲反駁,“主公先前說天下綠林攜手抗暴,關他元寶藏什麽事?他先是勾結桑顯和陷害程將軍,然後又不肯為大隋盡守土之責,見事不妙立刻改換門庭。這種首鼠兩端之輩,算得上哪門子英雄豪傑?”
“對,他是大隋郡守,怎麽可能算我等的同道呢?”眾人哄笑,七嘴八舌地附和。
“況且誰也沒見到信使回到我軍大營。程將軍都未必收到了元寶藏的信,又怎可能把信中之信轉給主公。而我軍堪堪兵臨城下,元寶藏卻突然挑起瓦崗旗號,誰能確定他不是在假冒瓦崗之名?”
“對啊!誰看到他跟李密有來往了,不全憑他自己空口白牙地說吧?”眾豪傑樂得直跺腳,滿軍帳都響起了甲胄碰撞之聲。
太開眼了,今天真是太開眼了。讀書人不講起理來,可比江湖豪傑無賴得多。按照宋正本的提法,非但程名振不必擔什麽欺主的惡名,連黃牙鮑本人,都可以算是半途迷了路,未能及時與大軍匯合。反正他耽誤了信,壞的是瓦崗軍的大事,與竇家軍這邊根本沒什麽牽扯。
“先生之言的確有理!”竇建德捋了下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才把笑岔的氣兒給喘過來。元寶藏可謂機關算盡,只是遇到了宋正本這曠世奇才,其所有謀劃便全都打了水漂兒。“元寶藏信中曾經明言,瓦崗軍王德仁部已經進入了武陽。如果遇到他,我等該如何應對?”
“信使什麽時候離開的武陽?路上可曾耽擱?他離開時王德仁可曾入城?”宋正本略作沉吟,立刻出言反問。
看到竇建德將目光轉向自己,程名振立刻出言回應:“昨天下午離開的武陽,當時還沒看到瓦崗軍的影子。鮑兄弟是個警醒人兒,信沒送到之前,再勞累也不會停下來休息!”
“單人獨騎肯定比大軍移動要快。王德仁只有一日一夜時間,未必能進得了城。主公可以派遣一支輕騎,在半路上纏住他。然後揮師直取武陽。如果他尚未入城,此戰便於瓦崗軍無關。如果他已經入城麽?”宋正本眉頭輕索,眼中閃出一道寒光。“便不要讓他白跑一趟了。當日他勾結桑顯和陷害程將軍的帳,剛好一並算清!”
老辣,果斷,做事主次分明,決不糾纏無關枝節。更難得是將爭地盤搶好處的舉動說得如此大義凜然,仿佛把道理佔了十足十。到了此刻,程名振看向宋正本的目光裡只有佩服二字,再無其他想法。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除了喝彩之外,說不出任何質疑的話來。
給下一步行動指明了方向後,接下來的事情宋正本便不想多操心了。捧了盞熱茶,在一旁細細品味。竇建德命人支開輿圖,立刻開始調兵遣將。將敵我雙方可能出現的情況都標清楚後,用手向武陽郡城所在一指,大聲命令:“鎮遠,你部吃過晚飯後立刻拔營啟程,直接殺到武陽城下。不用管城上是誰的旗號,到了後,隨即伐木做雲梯,連夜攻城。只要雙方一交上手,即便元寶藏把主公老子搬出來,咱們也不買他的帳!”
“得令來!”曹旦早就憋著要搶功,聽見竇建德一上來就點自己的將,高興得話都不利落了,聲音拖得老長。
竇建德白了他一眼,繼續叮囑:“但是也別拿弟兄們的性命不當回事兒。能打元寶藏個措手不及,就打他個措手不及。如果實在打不下來,就緩上一夜,等明天早晨大軍到齊了後再四面環攻。”
“諾!”曹旦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領命而出。
不待他去遠,竇建德已經將目光轉向王伏寶,“你帶著所部騎兵迅速南下,從武陽城西側繞著過去,盡量別驚動城裡的人。如果能把王德仁攔在半路上,就纏住他不放。如果已經攔他不住,就給我封死了他的退路!”
“諾!”王伏寶肅立拱手,然後上前接過令箭。
第三道軍令發給了楊公卿,除了王伏寶所部之外,此人麾下戰馬最多,行軍速度最快。“有勞楊寨主也走一趟,從東側野地裡繞過武陽,插到博望山下去。如果王德仁肯聽勸,不跟咱們動手,你就按兵不動。如果王德仁不識抬舉,仗著有瓦崗山撐腰非跟咱們較個高低,你就直接把他在博望山的老巢給我端下來!”
“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楊公卿笑了笑,上前接過這個不錯的肥差。他巴不得王德仁不聽勸,因為後者急匆匆趕往武陽給元寶藏助拳,老窩裡的輜重細軟肯定來不及全帶走。到時候只要雙方在前方一交手,他立刻給王德仁的老窩來個大清洗,保管什麽都不會給對方剩下。
竇建德的眼皮以別人難以察覺的細微程度跳了一下,旋即恢復了平靜。抽出剩余的令箭,他將會向將領和前來投奔的各路豪傑分頭派了了出去。直到剩下最後一支,才拿起來,笑呵呵地交給程名振:“入城後維護治安和安撫百姓的事情,還是要煩勞程將軍。我知道,城中的士紳百姓個個都欠了你一大筆錢。入城後,開了府庫,可以優先補充洺州營!”
“本來就是嚇唬人的話,主公不必掛懷!”程名振笑了笑,鄭重接過令箭,“只要不誤了主公的事情就好。至於錢財細軟,還是統一由主公分派為妙!”
竇建德就是欣賞他這種斯文有禮的態度,點點頭,笑著道:“元寶藏以前欠你的債,我估計把武陽郡刮地三尺也還不起了。不過也不能太虧了你,這麽著吧,官庫裡的糧草充公,市署衙門裡的錢財歸洺州營獨享。洺州營這幾個月一直在打仗,損失頗重,的確也應該大力擴充一下!”
“如果只是替主公維持地方的話,三五千人已經足夠了!”程名振略一猶豫,低聲回稟。此刻軍帳中已經沒幾個人,並且都是竇建德的心腹,所以他的聲音雖然不高,話卻說得很開,“主公要成大事,早晚得統一號令。所以即便擴編,也從中軍開始,末將不能,也不應該搶先。”
竇建德的目光又是一亮,裡邊充滿了讚賞之意思。比起曹旦的大大咧咧,楊公卿的驕橫跋扈,程名振可謂最對他的心。“你說多少人夠就招多少人。我替你下一道令,讓你有個名頭,不招別人非議就是!至於整軍,宋先生也提醒我過我,但最近太忙,我還沒顧得上細想。如果你有什麽好主意,現在就不妨說出來!”
程名振本想請竇建德參照大隋府兵舊製,將麾下所有兵馬整編為一體,以便形成更強的戰鬥力。但又不願因此得罪同僚,猶豫了片刻,笑著回應,“此等大事,末將萬萬不敢胡亂出主意。還是找機會將大夥聚集到一起,共同商議為好。無論漢製、隋製、還是高氏鮮卑的軍製,都有可取之處。主公跟宋先生不妨拿來參詳,去蕪存菁。”
“你這小子!”竇建德笑著搖頭,“得了,我不難為你。還是讓宋先生先拿個方案出來,待打下武陽後,大夥共同商議吧。今晚你不必趕著行軍,明天一早,咱們一道入城!”
“還是讓程將軍先走一步,免得曹將軍殺得一時興起!”聽竇建德要把程名振留做後隊,宋正本趕緊出言阻攔。
竇建德一愣,隨後想起曹旦的魯莽性子,苦笑著點頭,“先生說得極是。程將軍還是緊跟著曹旦那廝為好,那廝,唉!那廝從來就沒讓我省過心!”
聽著程名振的腳步快速去遠,竇建德眼裡寫滿了讚賞。“如果別人都像程將軍就好了,我也不必如此勞神。鎮遠他們幾個,唉!”衝著正準備告辭的宋正本,他不斷地搖頭。一邊說,還一邊不忘了向門外看上幾眼,仿佛程名振身影還印在暮色中一般。
看到竇建德談性未盡,宋正本笑了笑,低聲道:“主公此言未必準確。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程將軍有程將軍的長處,王將軍和曹將軍之才能也未必比他遜色太多。只是看主公日後怎麽用他們幾個罷了!”
“哦!”竇建德的眼神亮了亮,嘴裡發出好奇的驚歎。“先生的意思是,程將軍還有不如人的地方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說。這些天來,他的所作所為,幾乎無處不合我的意!”
宋正本又是微微一笑,不肯附和竇建德的說法,“屬下仔細揣摩過程將軍打過的幾場惡戰,佩服之余,總覺得他用兵過於喜歡行險,所以勝負總是懸在一線之間,稍有差池,便會萬劫不複。所以屬下以為,程將軍之才,堪為謀劃軍務的行軍長史,卻不適合做獨領一軍的大將。若是讓他獨自帶兵出戰,即便捷報頻傳,主公這裡也未必能心安!”
“那是他本錢小,被逼得沒辦法!”竇建德低聲為屬下辯解。
“恐怕是習慣使然!”宋正本輕輕搖頭,“開始幾次,是因為他手中兵力不足。到了後來,卻是他自己不知不覺中習慣於險中取勝。雖然兵家不厭於詭道,但過於求奇,而不懂奇正相濟的道理,恐怕難以長久!”
竇建德這些天來一直在想著如何安置程名振和他的洺州兄弟,心裡總是拿不定主意。此刻宋正本的觀點雖然與他不甚相合,但基本方向卻有些殊途同歸味道。輕輕點了一下頭,他笑著追問:“先生要求太嚴格了。如果都依照先生所定的標準,我麾下到底還有誰堪稱是大將之才?”
“不多,不多!真數起來,恐怕目前只有一兩人而已!”宋正本翹起嘴角,將竇家軍目前的幾個核心人物來回翻檢。“曹旦凶殘好殺,不體恤下屬,用之為主將,很難令人心服。殷秋勇則勇矣,卻心思粗疏,用之追亡逐北尚能勉強,若是與勁敵對撼,勢必為智者所乘。至於阮君明、高雅賢、石瓚等,隻適合奉命行事,難以獨擋一面。除了他們幾位之外,唯一智勇兼備,才能、德行都足以鎮住眾人的恐怕就是王將軍了。但王將軍在軍務之外的心思又過於單純。幸運的是跟著主公身後才不會受到猜忌,如果換了別人……”
宋正本搖了搖頭,並沒把話全部說完。他不滿的是王伏寶私下跟程名振結拜的舉動。身為手握重兵的武將,卻跟初入竇家軍體系,地位未定的外人結為異性兄弟。此舉往好處想是為了盡快安撫人心,如果往壞處想,就是試圖自建勢力。好在竇建德胸懷寬廣,不跟王伏寶較真兒。否則,誰也吃不準此事的余波會擴展到幾何?
“伏寶就那種人,除了打仗外,其他方面都是稀裡糊塗!”竇建德搖頭而笑,“並且他跟程名振兩個結拜,對大夥都有好處啊,我又怎會怪他?!竇某認識他好多年了,還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只是竇某奇怪。他居然能入先生的法眼,評價居然還在程將軍之上!”
“主公以前交托給王將軍的事情,王將軍可有沒做到的?”宋正本笑著問。
“沒有!”竇建德仔細一回憶,還真是這麽回事兒。王伏寶表面上看上去嘻嘻哈哈,做事卻從沒讓自己失望過。當然,自己也從沒把力不能及的事情強壓給他去做。
“主公派王將軍出馬,可曾為他擔驚受怕?”宋正本點點頭,繼續追問。
“沒有!”竇建德回答得很乾脆。經過宋正本一提醒,他霍然發現,自己以往把一件事情交給王伏寶辦,從來不會盯著耳根子囑咐。而換了曹旦、阮君明等,則要交代又交代,恨不能把所有細節都替他們考慮清楚了方才罷休。
“如果有一天主公無法親領大軍與人廝殺,派何人出馬會更放心些?”
第三個問題無需回答。賓主雙方都清楚地看到了答案。還是王伏寶,只有他帶兵,才會讓竇建德不牽腸掛肚。也許他會吃敗仗,卻絕不會敗得讓竇建德沒時間坐好應變準備。
“伏寶還需多加磨練。至少現在看上去,他不像程將軍那般持重!”明明已經認同宋正本的評價,竇建德還是替笑著王伏寶謙虛。“他以前沒遇上什麽勁敵,而程將軍交手的,可個個都赫赫有名!”
宋正本輕輕搖頭,“盡管對手不同,但王將軍用兵卻如泰山壓頂,讓對方根本玩不起什麽花巧來。幾個月前,屬下就是這樣敗在王將軍之手的,當時輸得真是心服口服!”
“哈哈哈哈!”竇建德開懷大笑。這就是宋正本可敬又可親的地方,雖然這老先生恃才傲物,說話尖酸刻薄。卻不是閉起眼睛來死不認帳的癩皮。對人對己,都是一根冷冰冰的鐵尺子,長就是長,短就是短,輕易不會向某一側彎曲。
“有什麽可笑的?”宋正本語氣微慍,臉上明顯帶著笑意。“輸給王將軍,宋某絲毫不覺得丟人。他是百裡挑一的悍將,而宋某不過一地方老吏而已,長處根本不在領兵打仗上!”
“我不是笑話先生,先生千萬別誤會!”竇建德趕緊出言解釋,“我是覺得開心。不瞞先生,以前我還真沒發現伏寶的長處所在。虧得當日誤打誤撞派他去請先生,否則,咱們兩個現在還真難坐到一起!”
(本章完)